《林中无恶鸟》│李青松作品刊于《人民文学》2022年第11期

来源:中国自然资源作协秘书处作者:李青松时间:2022-12-08热度:0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多年前,我读鲁迅先生写下的这句话时,就在想——那只恶鸟是什么鸟呢?鲁迅先生接着写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周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

唉,那只恶鸟还经常半夜发出笑声,够吓人的啊!后来,我渐渐知晓,鲁迅先生笔下的恶鸟是什么鸟了——它脑袋硕大,脸庞宽阔。它的名声,如同它的长相一样不怎么样,充满诡秘、悬疑,甚至是恐怖。它的眼神,能穿透黑暗,炯炯放着寒光。白天,它隐在树洞里或者荒草丛中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样子似睡似醒。其实,不是醒,是真的在睡。它对事物的感知和判断,与人是颠倒的——傍晚,是它的早晨;笑声,则是它的焦虑,也是它发出的预警。

此鸟,是鹰——唤作猫头鹰。

它的头像猫,眼睛像狼。如果把它惊醒,它会双眼迷离,颇不情愿地飞起来,颠颠簸簸,晃晃荡荡,犹如被酒灌醉了一般。是边飞边睡吗?还是边睡边飞呢?真担心它忘了扇动翅膀,一头栽下来。

它的脸部永远戴着一个圆盘面具(我相信,它不是那些戴着面具抢劫银行的罪犯同伙),再配上两只大眼睛,整体跟猫脸相似。如此脸盘可不是为了讨猫欢喜,而是另有别用。别用何用?看看它的耳朵吧——两只长耳高耸,时刻保持警惕。当然,放松时,也可以随意扭动。它的耳朵是上下错位的,耳洞则位于脸盘两侧的羽毛下。耳洞开阔且幽深。脸盘的作用,类似于家用电视的卫星信号锅。换句话说,猫头鹰满脸都是耳朵,它可以更多地接收声波,汇总分析,并且通过算法判断声音来源。

由于它两只耳朵错位,导致两个耳洞并不对称,这就造成声源传到两耳的时间会有偏差。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它略微动一动脸盘的角度,就解决了偏差问题。何况它的脑袋可以转动两百七十度呢。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它闭着眼睛,也能抓捕猎物,凭借的就是超级厉害的听觉,更进一步说,是头部“圆盘”提供的信号,使得它定位准确,毫厘不差。


猫头鹰的嘴并不很长。如钩,也如倒扣着的铜铃,捕之,抓之,啄之,刨之,抛之,拎之,生猛,强悍,有狠劲儿。

猫头鹰的羽毛有特殊的结构——自带消音功能,飞行时简直胜过隐形无人机。当夜幕降临时,它摇身一变,成为悄无声息的暗夜杀手。它每一次捕食都不随意,不出击则已,出击必是“闪电战”,斩首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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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常捕捉的猎物是田鼠,仓鼠、鼹鼠、野兔、跳兔等,能把整个猎物吞下去,肉消化后,再把不能消化的骨头、羽毛、毛发等残物渣滓聚成小团,从嘴里一团一团吐出来。也吃蝙蝠、蛇、蜥蜴、金龟子、蝗虫、蝲蛄、甲虫、昆虫、小鱼、小鸟等。一只猫头鹰每年可以吃掉一千多只老鼠,数不清的害虫,相当于为人类保护了数吨粮食。它不知疲倦,夜晚飞行时幽灵一般,飘忽无常,常常白影一闪,就消失了。

人惧怕黑暗,所以,借助火,发明了灯,为自己照亮,为自己壮胆。而猫头鹰却是黑暗的挚友,与黑暗同谋。虽说猫头鹰不讨厌阳光,但它更善于利用黑夜做事。

“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通常,猫头鹰的叫声,有点像发情期猫的叫声——“咕咕喵——!”“咕咕喵——!”只有焦虑或者发出警告时,才发出怪异的笑声。——“哈呀呀——呲啦!”“哈呀呀——呲啦!” 声如装修工手里嚎叫的电钻,尾音撕裂,划破宁静的夜空,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猫头鹰背负着恶名。

从不争辩,从不抱怨,从不解释。


村口,一株老榆树,树龄约有七百多年了。蓊蓊郁郁,聚气巢云。村主任的桑塔纳常停在老榆树下。不想,有一天村主任从刘寡妇酒馆出来时,却发现桑塔纳的前挡风玻璃上,喷溅了两滩鸟屎。——晦气!狗日的!村主任狠狠骂了一句。抬头看看头顶的树冠,静悄悄的,却什么东西也没有。

看我怎么收拾你!狗日的!村主任差人搬来一把木梯,腾腾腾爬到树上,左寻右找,上探下捅,可还是连根鸟毛也没发现。他刚要退步下来,却发现一块树皮遮挡的树洞里,一双鬼魅的眼睛放射出杀气。啊呀!——村主任吓得大叫一声,腿一软,从树上跌落下来。幸亏树下有一个麦秸垛,否则,村主任必是一命呜呼了。

突突突,桑塔纳一溜烟开走了,朝着县城的方向。桑塔纳后备厢里装着两块腊肉、两串蘑菇。次日,县林业局来了两个专家,在老榆树下转了几圈,还蹲下来,戴上白手套,抠开树皮,小心翼翼用镊子夹出几个虫虫,放进玻璃罐里。还对着太阳,晃了晃。虫虫在玻璃罐里蠕动。末了,摇摇头。

伐树手续办妥了。村主任找到三德子。三德子开了一家木器行,加工制作旅游工艺品——比如,手串啊,笔筒啊,水杯啊,木勺啊,筷子啊什么的。家里有一把“狼牙牌”电锯,是锯大木料时才用的。村主任想好了,伐树的事就得三德子办。村主任说,三德子,你把村口的那株老榆树伐了吧。三德子正在闷头抠手机,给女朋友发微信呢。他抬头看看村主任,说,行啊,给多少工钱?村主任说,没工钱,村委会账上没钱了。上次林业局两个专家来,在刘寡妇酒馆招待的那顿饭,还打着欠条呢。

三德子说,我整天忙着呢,最近正赶制一批手串,人家等着发货呢,你还是去找别人吧。村主任说,找别人你不后悔吗?三德子说,后悔什么?村主任说,我听说老榆树地下的树根,可是制作手串的上等好料!谁伐倒老榆树,地下的老树根就归谁。说完,转身就走。

三德子眼睛一亮,冲着村主任的背影说了一个字,行。收起手机,就去角落里取电锯。

嗡嗡嗡——!嗡嗡嗡——!黄昏时分,村口响起“狼牙牌”电锯的轰鸣声。三德子正在埋头操作时,一个白影罩住了他的脑袋,接着,啪啪!三德子头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抓拍了两下,立马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电锯还在空转着,嗡嗡嗡!嗡嗡嗡!

正在刘寡妇酒馆喝酒的村主任闻讯后,大惊失色。他稳稳神后,立马招呼几个人,把三德子用门板抬到乡卫生所抢救。折腾半天,算是没白折腾,三德子醒过来了。可是,鼻子却歪向了一边,嘴巴也斜了,说话也呜啦呜啦的了。

村口,老榆树,被三德子锯过的老榆树,锯口流着褐色树液的老榆树仍然矗立在那里。


某日傍晚,老榆树下正在放露天电影。电影名字叫《追捕》,是日本电影,高仓健演的主角。电影里女主角叫真由美,长得真好看。当时,高仓健演的杜丘正被东京警事厅的警察追捕。“抓住他,别让他跑了!”眼看杜丘就要被警察抓住了,危急时刻,真由美骑着马,赶着马帮出现了。真由美拉了杜丘一把,杜丘翻身上马。杜丘抱着真由美骑着马,在东京街头狂奔。电影里的音乐响起——啦呀啦——呀啦呀——啦呀啦——啦呀啦——!

这一段刚刚演完,胳膊上挎着绷带的矢村警长出场了,他刚一张嘴,还未及说话,只听夜的深处,传来猫头鹰的一声狂笑——“哈呀呀——呲啦!”

闻者惊悸。

突然,就听有人喊“着火啦!”“着火啦!”——“三德子家的木器店着火了!”

银幕上满是雪花,纷纷扬扬,电影中断。

村主任高喊一声:“赶紧去救火!”

于是,人们呼啦啦迎着火光,就往三德子家木器店方向奔跑。现场人声嘈杂,救火的救火,看热闹的看热闹。村主任现场指挥,在老井旁架上水泵,接上水管子,发动马达,哒哒哒,一通猛泚,终于把火扑灭了。现场泥水横流,一片狼藉,弥漫着焦糊气味。有人拿手电筒晃了晃,只见冒着黑烟的灰烬里,有个东西拱了几下,拱出一个脑袋。村主任上前把那个脑袋拉出来,一看是三德子。眼睛,一眨一眨。

看着村主任,三德子笑了,满口白牙白得吓人。

此时,恍若有个白影在头顶一闪,就隐了。


那株老榆树的对面,就是刘寡妇酒馆。

酒馆为木刻楞建筑,一间厨舍,两间餐厅。酒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一串蘑菇,一串一串红辣椒。风一吹,晃晃悠悠。无风,就蔫蔫的,晒太阳,也不动,也不摇。

刘寡妇很丰满,胸部浪,臀部翘。脸白白的,嘴角有个大酒窝,大眼睛看人忽闪忽闪。说话细声细语,人听了绵绵的。此时,刘寡妇系着碎花围裙,正在厨舍的案板上切腊肉。一块一块的老腊肉挂在灶台上方的横梁上,被熏得乌黑发亮。老腊肉渍出的油,偶尔就滴到灶台上。刘寡妇瞥一眼,想去擦,但一转身,总忘了擦。

村主任坐在临窗的桌子旁,守着一盘蒸腊肉、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壶二锅头白酒,透过窗子望着那株老榆树,两眼发呆。天,渐渐黑下来了,那壶酒,凉了,温。凉了,再温。反反复复,好多次了。村主任不动筷,也不动酒。就是那么望着对面的老榆树,一言不发。他好像等什么,等什么呢?只有村主任自己知道了。

唰!一个白影一闪。立时,酒馆里似有一股风,旋了一下。接着,一只想要舔食腊肉油滴的老鼠,刚刚在灶台上露头,吱地一声就被擒住了。

吱吱吱!唰!白影就幽灵一般飞出去了。


三天后,村主任在老榆树下的麦秸垛旁边,发现了两只刚出蛋壳的小雏鸟,浑身粘满草屑,正在乱爬。一定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吧。他抬起右脚准备把这两个孽种踩死,可高高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下了。

看着小雏鸟似乎是哀求的眼神,村主任心软了。

他将那两只小雏鸟抱进刘寡妇酒馆。他嘱托刘寡妇,把两只小雏鸟喂大。买肉钱和工钱由他出。说着掏出三百元,拍到柜台台面上,顺手在刘寡妇的臀部拧了一把。刘寡妇撅着翘翘的臀,忸怩说了一句,讨厌!

刘寡妇真是细心,用一个竹笼将两只小雏鸟装进去,里面置放了两个小碟子,一个每天定时投放肉粒,一个定时置放清水。还时不时为两只小雏鸟梳理羽毛、洗澡。为了增加腿劲儿,还在竹笼里固定了一根木棍,让它们练习抓杠。几个月后,两只小鸟就渐渐喂养大了。轮廓和面貌也更加的鲜明了——原来这是两只小猫头鹰呀!

村主任来刘寡妇酒馆喝酒,每次都不经意地瞄几眼。

突然,有一天傍晚,刘寡妇酒馆的窗台上,落下一只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叫个不停。

正在喝闷酒的村主任明白了——这两只小雏鸟是它的娃娃,它是领娃娃来了。村主任叫刘寡妇拎出装着小雏鸟的竹笼,置于窗台上。村主任打开笼门,转身回到屋里偷偷观察。只见猫头鹰的大脑袋快速转动,见四周没什么危险,就将一只爪子探进竹笼里,抓出一只小雏鸟。四处看了看,接着,又抓出另一只小雏鸟。于是,翅膀一抖,一只爪子各拎一只小雏鸟,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咕咕喵——!咕咕喵——!

村口的老榆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


刘寡妇酒馆后院有一鸡舍,养了一群鸡,都是柴鸡。七只母鸡,五只公鸡。七只母鸡里有三只芦花鸡,两只乌鸡。一只橘黄鸡,一只珍珠鸡。五只公鸡里有三只大骨鸡,两只红冠鹤顶鸡。开酒馆嘛,除了蒸腊肉,小鸡炖蘑菇就是食客们最喜欢吃的硬菜。这天夜里,刘寡妇正在熟睡之际,后院的土墙上窜上来一只黄鼠狼,要偷袭鸡舍里的鸡。

鸡舍里一阵躁动。受惊的鸡瑟瑟乱抖,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影一闪,呼地一下,就摁住了黄鼠狼的脑袋,接着,用力一抛,就把黄鼠狼抛出了后院的院墙外。黄鼠狼哪里还敢打鸡的主意,一骨碌爬起来,惶惶然,遁之。

咕咕喵——!咕咕喵——!

刘寡妇翻个身,全然不知。她正做梦呢,梦里,村主任嘻嘻笑着,在她的臀部拧了一把。她软软地骂了一句,死鬼,滚!


雨季说来就来了。

大雨连下了三天。雨里看不见雨了,全是水。

村主任带领村民昼夜抗汛,还好,村民房屋和农田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傍晚,村主任开桑塔纳去县城开紧急防汛会议,连夜往回赶。车开到村口桥头时,嘭地一声响,一只大鸟就撞在了桑塔纳的前挡风玻璃上。他一脚踩下去,车刹住了。他定睛一看,是那只猫头鹰。猫头鹰大笑两声——“哈呀呀——呲啦!”“哈呀呀——呲啦!”顷刻间,白影一闪,就隐了。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突然,一丈之外的水泥桥,轰隆一声,就垮塌下去了。洪水一卷,就无影无踪了。

目睹眼前的一切,村主任眼里,流下了泪水。

尽管遭受了洪灾,冲垮了一座桥,但秋天的时候,村里的庄稼收成还算乐观。黍子,粒粒饱满。稻米,粒粒饱满。谷子,粒粒饱满。玉米,粒粒饱满。大豆,粒粒饱满。

粮仓里五谷丰登。米缸面缸里并不羞涩。村里人没有一个饿肚子的。

是年,洪灾后百公里外的村庄相继发生鼠疫,这个村庄却安然无恙。


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三德子用电锯在老榆树身上留下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三德子的鼻子虽然没有正过来,但嘴巴基本复位,说活也清楚一些了。

不过,木器店再也没有开起来。真不错,他的女朋友没有嫌弃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女朋友(有点真由美的性格)带着他坐上一辆大客车,去城里打工了,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三德子在城里打工时,发了一笔歪财,一夜间暴富,成了一个大老板。具体是什么歪财,三德子口风很严,没透出半个字。反正,从此三德子的人生改变了。

若干年过去了。某日,咔!一辆悍马越野车停在大榆树下。车门打开,一位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歪鼻子老板从车上下来了。他手里搓着两个核桃围着大榆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而后,他搓着核桃,径直走进刘寡妇酒馆。对着镜子,正往脸上抹雪花膏的刘寡妇回头一见来客,大叫一声,啊呀,这不是三德子吗?什么三德子呀?三德子把核桃揣进兜里,腾出手来,拽了拽金链子,说,是德总,叫我德总,啊,德总!

刘寡妇:啥啥?德总?你不就是三德子吗?呀,几年不见,发达了。哈。

三德子:给村主任打个电话,叫他过来,我请他喝酒。当年,他带人救火把我从灰堆里拉出来,我还没说一句感谢的话呢。对了,我记得你家老腊肉好吃,来一盘子蒸腊肉。再宰一只柴鸡,小鸡炖蘑菇。别的菜,花生米、黄瓜条啥的,你看着上吧!

不多一会儿,村主任就来了。村主任一边往酒馆里走,一边说,什么情况啊?三德子,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村里看看。

主任啊,这不是回来了嘛!三德子掏出核桃,手里咔哧咔哧一边搓着,一边说。坐坐。村主任就在三德子的对面坐下了。村主任瞥一眼桌面,桌面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辣椒油拌黄瓜条。酒是五十六度二锅头。——正用炭火温着呢。三德子随手将手里搓着的那对核桃塞到村主任手里,说,给,送你了——这一对核桃抵一辆桑塔纳。咔咔!咔咔!村主任接过那对核桃,磕了磕。耶,挺结实的嘛!这东西,村后面满山满岭都是。三德子说,村主任啊!这叫文玩核桃,跟吃的核桃是两码事。

村主任说:几码事也是核桃,还是我那辆桑塔纳比这玩意实用。

三德子摆摆手,说:好好,不说核桃了。我这次回村就为一件事。

村主任:啥事?

三德子呶呶嘴,说:就是为了那株老榆树。

村主任:还提那株老榆树,它差点要了你的命。猫头鹰的窝就在老榆树上的树洞里。谁动那株老榆树,它跟谁拼命!

三德子:我要把它买下来。

村主任:还不死心?还打老榆树根的主意?

三德子:不不,不是。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这些事都跟老榆树和老榆树上的猫头鹰有关。

村主任:买下来,移到城里吗?——给多少钱不卖!

三德子:不是把它移走,是就地保护起来。老榆树的所有权还是归村集体,我买管护权,所有管护费用我来出。

村主任:三德子,你脑子没毛病吧?

三德子:我清醒得很!我每年给村委会的账上打三十万。包括给老榆树围栏、透气、施肥、浇水等费用,够不?

村主任:够了够了!足够了!

三德子:对了,以后不能在老榆树下放露天电影了,声音太吵,恐对猫头鹰睡觉有影响。

村主任:嗯嗯。

说话间,满脸含笑的刘寡妇就把蒸腊肉和小鸡炖蘑菇端上来了。热气腾腾,满屋飘香。来来,吃吃。来来,喝喝。咣当,一仰脖儿,一杯子。咣当,一仰脖儿,一杯子。

唠着,吃着,喝着。吃着,喝着,唠着。村主任和三德子,就有点微醺了,就有点醉意了。天就黑下来了。对面老榆树上,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声音似乎也很悦耳,为乡村的夜晚注入了一丝有意味的音符。

咕咕喵——!咕咕喵——!


脑袋硕大,脸庞宽阔的猫头鹰,还是怪鸟吗?——还是怪鸟。我们对它的了解还只是一知半解。它为什么那样诡秘、悬疑,甚至恐怖?也许,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永远也不会找到答案。然而,我们有理由坚定地相信,猫头鹰不是恶鸟,不是魔鬼,不是害人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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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黄永玉画过猫头鹰。那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使他名声大噪,也差点毁了他的人生。他也养过猫头鹰,别人对此颇有非议,他却善意地写了一张字条提醒来访者:“猫头鹰不咬人。”事实上,黄永玉只说对了一半,猫头鹰也咬人,但它不主动咬人,从不攻击良善者。可对居心叵测的人,对行为不端的人,对搬弄是非的人,对满嘴谎言的人,对造谣惑众的人,对狂妄自大的人,它一眼就能识破,并毫不客气地蔑视之。

猫头鹰是怎样的鸟?猫头鹰到底代表着什么?

忽然有一天,来刘寡妇酒馆的人发现,对面矗立着的那株老榆树,用围栏围起来了,有了专用浇水喷头。高处还安设了定位观测摄像头。据说,村上还制订了保护老榆树的乡规民约。不准折枝,不准攀爬,不准掏鸟蛋,不准施用除草剂,不准打农药,不准燃放鞭炮,云云。违者,罚置办酒席,请全村人吃酒三天。老榆树旁边还立起了一块石头。那是一块纹络清晰的青石,尖端长满绿绒绒的苔藓。青石的正面刻着六个大字——“猫头鹰益鸟也”。转过去看看,青石背面刻着黄永玉的一首打油诗。那首打油诗就像黄永玉本人一样诙谐有趣:

猫儿头,

鸟儿身,

嘴巴像铜铃。

白天睡大觉,

夜里忙不停,

捕捉贼老鼠,

勇猛又机灵。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鲁迅先生虽然没有点破那只恶鸟就是猫头鹰,但从夜游的习性来看,不是猫头鹰,又会是别的什么鸟呢?猫头鹰,背负着恶名已经太久了。我想,是时候该把那个“恶”字拿掉了吧。

——“哇的一声,夜游的鸟飞过了。”


二O二一年正月十六日  写于北京

(刊发于2022年11期《人民文学》)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第六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委。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出版专著十余部,主要代表作品《开国林垦部长》《北京的山》《相信自然》《塞罕坝时间》《穿山甲》《贡貂》《万物笔记》《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