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兰子拔哨的时候,东边发出了蒙蒙的一些亮光,一块一块反着光的盐池,像翡翠般镶嵌在无边无际的广褒大地上。在这稀疏的反着亮光的盐池中间趴着一个窝棚,高两米,人字形,披着盐碱地里特有的赭黄色的苫子,像一首远古的歌谣,孤独而凄美。嘴上刚刚长出一层绒毛的二子从地铺上爬起来,一眼看到棚顶上白亮亮的,“妈呀,又是盘着的几条蛇。”二子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六月天气,早在前些日子,他的被窝里还常常有蛇与他同床共眠呢,蛇也图暖和。早起的伙计要做饭了,揭开锅子盖,乌溜溜的几条蛇盘在里面,蛇爱油腥味呢。二子坐在床沿上,想着今天回家去,心里老想笑,从正月来到盐场,还没回过家呢。爹说,收过这一茬子盐,等东家发下钱来,就说媳妇。“说媳妇呢!”十九岁的二子嘿嘿地笑出声来。“要找就找个像狐狸精那样俊的女人,不找就像大哥那样自己过。”
坐着坐着,感到背上一阵发凉,右手极力弯曲扳到后背上一扯,一条小花蛇攥在他的手里,他怒发冲冠一步跨出窝棚,“嗖”地将它甩在流着咸水的弯弯曲曲的小沟里。
大地似乎刚从沉睡中醒过来,东边白西边暗。一串一串的火儿,远远地像一排一排的灯笼,忽儿忽儿在滩边出没,二子知道那是几只小狐狸醒过来了,它们嘴里吐磷火呢。一会儿它们又像老人那样咳嗽着,在清早尤其清晰。果然是六只小狐,它们根本无视二子的存在,也许把二子看为同类,绝不回避二子,大模大样地一字排开,朝着初升的太阳磕头作揖。二子看着它们小小巧巧的瓜子脸,柔顺妖娆的身子,媚媚的眼睛,又想起了昨天蹭到手里的那只小白狐,那小白狐一尺多长,当时二子正坐在高高的土岭子上歇息,感到手边非常非常的柔软,哦,他惊奇地低下头一看,一只白雪球般的小狐正偎在二子的手边。二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来,用手抚着她全身不掺一根杂色的细细的绒毛,感受着滑腻和柔顺,那双娇媚的眼睛竟闭上了并温顺地伏在二子宽阔的胸前。二子如获至宝,将她抱回屋子去,大家都欢喜起来,轮流抱着她玩,并喂她东西吃。晚上传来一阵狐叫,一只老狐狸疯狂地对着门又咬又叫,闹个不停,是老狐狸来找孩子了,老狐狸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二子只好放走了小白狐。眼前这六只可爱的小狐狸,又令二子想起老人们给他讲的美貌温良的狐狸精的故事,于是心里乐起来:对,我就找个狐狸精那样俊的女人当媳妇。
二子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一手扯着搭在肩上的短裤,一边看蔚蓝的天空中忽上忽下飞翔的小鸟,心里乐得开了花。一去滩里半年没回家,想娘呢,想半年没捞着摸的弹弓呢,今天他可是捞着好好回家玩玩了,嘴里哼开了挂在嘴头上的那句京剧:
附马爷近前看端祥
他唱着:
秦香莲年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瞒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
“好你个二子!欠揍了不是!看你个鸟样!”一声老婆婆的声音,如夏夜的大雨,辟头盖脸砸过来。这一嗓子女人声像一根木楔子把他钉在了原地,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二子揉揉眼睛才看清,那个叫七婶婶的老婆婆坐在一个高马扎上,用拐杖指着自己骂。他低头一看,羞得无地自容,原来自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身上一搓一把盐。这不怪他,过了流经南北的大河头,没有一个女人,无边无际的荒滩上,除了蒿草全是清一色晒盐的男人,一年到头,老的少的高的矮的他们全都赤着身子。喝得水都没有,何况洗衣服,天下雨就是老天爷送甜水来了,揭开大缸,摆出盆子,接上水存起来,喝几个月。卤水沾湿衣服,像铁页子,不光干活时使不上劲,搓得皮肤生疼。一来二去,老老少少就没人再穿衣服。二子刚来滩上时,不习惯,只留下个小裤头,汗流下来,贴在身上,被老爹骂一通。脚下被一颗颗带棱的盐粒磨得血红一片,和他同时来的小子跑回去了两个,他不回,再疼也不回,他家祖祖辈辈晒盐,他也要一直晒下去。
不管谁回家第一件事是找出扔在棚角的衣服穿上,不然无法面对老老少少。二子只顾高兴,习惯了,虽然离村子有七十里路,晌午时不知不觉走进村子了,幸亏老婆婆的一声怒骂。二子慌忙找背人的地方穿衣服,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前边似乎要过来一群人,他更加慌乱。只好背过身去,穿上了短裤。
锣鼓喧天,彩旗飘飘,过来的一群人是镇上的同乐班,老旦、小生都化好了妆,从这里入过,去邻村演出,后边跟了一群人看稀奇。“呀呀!”一声天籁,如细丝进入了二子的耳朵,这美妙的女声,发自一位头戴凤冠,身披粉色大袍,婀娜多姿的二八女子之红唇,令半年没见过女孩子面的二子劈面惊醒。全身如电流通过,唤醒了他迟到的青春期。二子回过神来,一步窜到了女角跟前,“呀呀”,又一声叫,那秋波扫荡了二子全身,二子只觉得这双熟悉的眼睛熟悉的脸型像一团雾气笼罩了他。
那女子只觉得这看不清面孔的小男人与众不同,浑身上下黑通通一片,头发似乱草,只是好奇多看一眼而已。这可把二子害苦了。二子想:这就是我要找的狐狸精媳妇。别的女人再也进不了他的眼。
二子走进家门,老爹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烟叶卷了,用力咳嗽一声郑重地说:“二子,东头你七婶婶给说了个媳妇,你明儿去看看吧。”娘也说:“多亏你七婶婶操心,去看看。中咱就定下来。”一边接过二子手中的脏衣服,舀出一盆水来,给他洗起来。老爹老娘心中有块疼呢,大儿老大不小了也没说上媳妇,倒也罢了,村里也不光他儿子这样,一数算就是十多个光棍,谁叫咱是晒滩的呢,咱这鸭兰子窝、碱场地,一年十种九不收,半年糠菜半年粮,闺女大了往南边走。老辈里就说:春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秋天蛤蟆叫,冬天一片霜。走得是弯弯道,听得是鸭兰子叫,吃得是黄蓿菜,喝得是牛马尿。老爹想,地茬不好,大儿老实没办法,二子在这人生大事上可不能再耽搁了。
二子脸憋得通红,说了句:“要说媳妇的话,就去给我说同乐班那唱旦角的女的,别的我连看也不看!”爹“呸!”了一声:“朝呀,二子,那可是天仙呀,你也不打听打听,人们怎么说的:‘三天不吃饭,也要看李貂婵。‘烧八辈子香也轮不到咱家娶她!死了你这份心吧。李貂婵是名角,县长都给她发过奖,她会看上你?”
“除了她我不说媳妇!”二子脖子一梗,铁了心。
二子歇了几天,就出去打猪草,脑子里全是那双狐狸眼,只要同乐班在周围出现,他饭也不吃就跟着跑。整个冬天,二子本来只会几句经典京剧唱词,一下子成了同乐班的铁杆戏迷,他学会了《苏三起解》、《女附马》、《捉放曹》、《追韩信》,《打龙袍》......
春天解冻了,老爹抽着旱烟袋,琢磨着一年的生计,看着二子魂不守舍的样子,老爹说:“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咱就豁上吃一回吧。二子,你哥已经去滩上了,你也马上回去,听说今年有些创新滩的,我去挖井,活会很多,今年咱们爷三个回滩上好好干,挣了钱,咱不愁那闺女不跟咱。”说是挣钱,盐利薄,钱都归财东,盐工挣个血汗钱,用粮食顶,说媳妇的钱要靠卖了粮食攒。爹也知道要娶李貂婵,得有足够的财礼钱。二子想想爹说得有道理,就沿着小路往盐滩赶。二子迈出家门回头看,心底涌出一阵心酸,看看低矮的土坯草房,别说是漂亮的李貂婵嫌,自己都感到寒酸。心想有了钱一定先盖新房,再娶新娘,李貂婵呀,我的狐媚子新娘,一定等着我。
走出村子再回眼望,村里家家都是土坯房,只有村东头的四少家是砖瓦房,那房屋又高又大又排场。二子心中那个狐媚子新娘,正在同四少过招呢。
四少是谁,四少就是侯镇盐商大户的四公子,四公子是侯镇四大名少之一,小名四儿,是当地有名的风流倜傥美男子。四儿在镇上四大美男子之中年龄最小,也排第四位,唱得一腔好京剧,生得一身媚骨,那头型、那眼睛、那嘴巴、那身段,总之一句话是潘安再世。同乐班的李貂婵是侯镇家喻户晓的名人,她是大家的偶像,大家都喜欢她,但四儿觉得,他最般配,他最有资格娶李貂婵为妻子。
四儿的家是方圆百十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拥有二百亩盐田。在侯镇开有两家盐点,一家绸缎庄,一个商店叫同喜聚,一个京戏班子叫子弟戏班。京戏班子是四儿的爷爷叫郭启云的老人在清末年间组建的。那时候,一家徽班去京城演出,边走边演戏,在齐鲁沿海洒下了京剧的火种。很多村里就有了京剧班子。那年的正月十五,春季里气温正回暖,东家郭启云从镇上的同喜聚回家,见一帮老人在村子西头晒太阳,议论有的村唱戏的事。郭启云感慨道:咱村子虽大,怎么就不如人家呢,杨庄乡杨家庄子有个福盛班,丰城乡王庄有个王真班,古城刘家官庄有个兴福戏班,咱村不比他们差,为什么没有?郭启云并不会唱戏,只是争强好胜,看到外地有大戏班子,心里颇不服气。一时气盛,就对他老人们说,也要组建一个京戏班子,为村里老少爷们增添乐趣。老人们一听,七嘴八舌地拥护他。
说着容易做着难,组戏班子得有钱,钱从哪里来?大伙愿意看戏,可谁家也是孩子一大堆,吃饭还有难处,何况再出钱唱戏了,罢了!郭启云一拍大腿,包了下来。他选了两块盐田卖了,作为京戏班子的费用。找镇上和附近邻村的喜欢京剧的小青年进戏班子,从外地请来老师,每天在他家里练习,到了吃饭时间,他让自己家里人备好饭菜,供大家吃,吃了继续练习,还真捧出了几个角。喜欢归喜欢,他规定自家人不许登台。
可是到了孙子辈四儿这里就不行了,四儿可当了真,世上职业他都不爱,就爱唱京戏,世上女人他都不想,只想李貂婵。成人后的四儿跑北平,跑济南大戏院学唱京剧,用自己所有的钱财购置了四箱子行头,子弟班的规模又大了。四儿长得帅,又有文化,一天到晚琢磨着改进剧目。那年冬天到潍县去打京剧擂台,四儿唱武生,上台一亮相,嗓子一吼,把当地的大闺女小媳妇呼啦一下引到台子前。可巧,戏里武生耍大刀,那是明晃晃的真大刀呀,一个翩翩动作将刀抛到了上空,他需要从背后接刀。当抛上去的一瞬间,他感到位置不对,一定接不住了,随机应变,他想用脚重新踢回空中,再接住,不料刀嗖地一声斜着飞向了台下黑压压看戏的人群,四儿眼前一黑:“天呀!这可闯大祸了。”干冷干冷的冬天,汗涮地渗了出来。
一阵如雷的掌声把四儿吓掉的魂儿招了回来,接着白花花的银元像雪片一样砸向台子,四儿莫明其妙,台下欢呼声叫好声口哨声不绝如耳,他大着胆子看过,那把刀斜插在拴喇叭的大柱子上,发出白生生刺眼的光。从此以后,四儿出类拔萃的扮相和他高超的武功传遍潍县。不管在哪个村里搭戏台子,只要四儿上了台,连三岁小孩也呀呀大叫。
子弟班出去演出,若四儿不上台,台下观众就会少了一半,看完戏,摇着头说,没那个人,没那个人,真没劲呀。
二子为什么要娶李貂婵,他有他的傲气,这里俗语道:男子十三,自挣自穿。二子十三岁的时候就到滩里去晒盐,他数不清从这条小路来来回回多少年了,现在的晒盐技术炉火纯青,只要他想让池子出多少盐,池子就能出多少盐。今年二子怀揣着一个梦想,走得飞快,过了丹河,拐过大河头,就是一望无际的盐碱滩,长满了黄宿菜、蒌蓬、地枣,沿河坝长满了一丛丛高大的红荆条,仅有的小地块也不利于粮食作物生长,秋天收获几棵棉花就不错了。
二子晌午歪了来到滩上,前边是二人滩,后面是三人滩。二子来到了三人滩上,三个伙计站在滩上,用斗子提上卤水来,让卤水流进滩里。大哥就在这个滩上拉双。从二子记事起,村北就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村民特别是男孩子,长大了谁没晒过盐呢?这里从老辈子里就晒盐,最早的盐民叫灶丁,也叫盐丁,官家将煎盐的民户编为特殊户籍,世代专服制盐差役,承担制盐劳役,常年过着非人的生活,“矡民蓬跣,卤蚀肤剥,四时皱坼,常如严蜡。”盐民蓬头赤足,皮肤剥落,一年四季皲裂,常如干肉一般。“出死力而谋生”“卤淹赤脚红鳞斑,灶下蓬头炊湿烟。饥肠霍霍日向午,尚待城中换米钱。”住的是“老屋空还堵”,吃的是“枯蓬带根煮”,常年过着蓬头垢面衣褴褛的困苦生活,如遇旱涝灾害流行疾病,死于滩井者不记其数。民国元年废除了灶户户籍,成为盐工,在滩为盐工,回村成农民。盐民在原定的工期内一般不准旷工缺勤,更不许中途下工,如果提前一天下工,则工薪全无。盐工劳动如打水、制卤、扒盐、抬盐、修滩、运盐、堆坨都是沉重的体力劳动,十几小时超负荷的劳动,若遇雨抢捞则通宵达旦。而盐民吃的是高粱面和咸菜,长期吃不到油,患夜盲病的多,多人长期住一间土屋,肮脏潮湿,蚊蝇虫蛇甚多,传染病不断流行,腿疼、腰疼、关节炎、皮肤皲裂等职业病和夜盲病几乎人人都有。天热活重,盐民晕倒以至死于滩井的事时有发生。盐区流传着一首打油诗:日行大宽道,夜听鸭兰叫。生吃盘山果,常喝牛马尿。清水堆成垛,碱地出珍宝,只见盐民苦,不见盐民笑。
在寿光沿海一带,3600多年前的夏代,人们开始制盐,道光年间,官台盐场新辟了348副滩,成为最大的盐场,到民国时候,盐滩达到1000多副,大滩主叫东家,总掌柜。东家的滩有多有少,滩主首先雇定“滩把头”也叫“盐把头”。每副滩一名,雇佣盐民就是盐把头的事了,大滩4至5人,小滩2至3人。把头雇佣的盐民分双绳工和单绳工,叫拉单或拉双,后来大家叫技术好身体强壮的也叫拉双的。拉双的是拉单的两倍工钱,用的力气也大。老爹和两个儿子所干营生不同,虽是一个东家却不在一副滩上,有的一副滩相邻几里路,爷三很难碰面。二子临近傍晚到了滩上,去自己滩上要路过大哥所在的滩,恰赶上要收工了,见大哥站在大坝上如泥的塑像,黑黝黝的,锁骨凸出,全身大汗淋漓,脚下水汪汪的,二子忙上去将大哥扶下来,他知道不去扶着大哥,大哥自己是下不来的,拉双提了半天卤水,已经耗尽力气了。
大哥如此拼命地干法,就想着多挣几个钱,给弟弟说上个媳妇。后来还是被盐把头“小咬”打劫了。小咬是当地人对蚊子的一种叫法,这种蚊子体积非常非常小,任何蚊帐和衣服都阻挡不了它,一旦让它叮咬,皮肤上立可会起一个铜钱大的硬斑,红肿瘙痒疼痛。小咬本名李山的绰号是他的亲叔给起的,小咬起初在卤膏行里干。晒盐剩下的卤水就能熬卤膏卖,专门收卤膏的中间机构叫卤膏行,都说卤膏行里出曹操,熬卤膏业主都防着卤行里的人,能自己发货的决不通过卤膏行。但这一年卤膏行市太臭了,实在卖不了,小咬的亲叔就让小咬代卖,有人提醒他亲叔说,咱镇上最精明的生意人刘子厚同他做买卖都吃了亏。你能行呀。亲叔说:“就让他办这么一回事,他还真舍得坑我呀,别忘了他是我亲侄子呀。”后来小咬还是多挣了亲叔的钱,气得他亲叔说:“还真是个小咬!”从此李山就叫小咬了。小咬从卤膏行里出来,被东家派去当了盐把头,人家都说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是对盐工最苛刻的把头。晒盐从正月初六开始到六月底收工,在这期间盐工被打劫是常有的事,被打劫就是干不满六个月,一分钱工钱也领不到。又是一个近十个小时的劳作,大哥感到背上有千斤重的磨盘,脚抬不动,汗水顺着小腿淌下来。对面的那两个伙计也累得说不出话来,大哥抬眼看看四周,除了天空中偶尔有啊偶啊偶飞过的鸭兰子,再无其他声响。低下头,盐池里盐水荡悠悠地划着圈,一圈两圈.....大哥一头栽了下去,他觉得嘴里咸咸地,咳嗽起来,慌得拉单的那伙计扔下绳子就跑过来将他拖上来。大哥喝了咸水,一病不起,躺在屋子里。小妖拿着花名册,在屋子门口吆喝道:“你妈的,干还是不干,都两天了,你还在装死,干就到滩上去,不干滚回家,我另找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中午饭没你的。”大哥躺在木板上,板着指头算算,还差十多天就到期了,可实在干不下去了,只好空着手半死不活地回了家,跟着小咬干的盐工,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没到期限就被打发回家,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有。本来工资说是一个月二十斤粮食,半年就是个大数。谁知小咬说,差一天也不给,何况你还差五天。什么也不给,大哥干了半年,到头来却裤不上袄不上,肚子也顾不上。
大哥回到家里气病交加,从此恐惧盐滩,更加胆小。因为没有媳妇,也没什么牵挂,还要吃饭,为照顾他,村里的保长算是善良派他去东洼里看草,开始还有粮食供应,家里断了粮后,他在东洼里只吃黄蓿菜,人瘦得皮都透明了。从盐滩上回家的二子和一帮小伙子去割草,发现草丛中那么多光鱼,这种鱼是野生的,量大,一扎长短,大肚子,容易破,无刺,味道很鲜美,这一群干活的人当天就煮了一锅子鱼,在大哥看草的屋子吃个痛快。晚上,几个小孩子听着大哥坐地铺上讲他喜爱的三国故事,他讲着讲着大家都进入了梦乡,二子蒙胧着眼皮起来撒尿,碰到大哥的身体很硬,感到不对劲,再用手拥一下,才知大哥过世了,是撑死了,鱼肉还在喉咙眼。
二子把大哥送走,守在大哥留下的破房子里,想起大哥憨厚困苦短暂的一生。二子发怒了,他对爹爹说:“我去跟着小咬干!”
二子在睡梦中,听到嘭嘭嘭三声烟袋锅子敲床沿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那是小咬催促工人起床的最后通牒。每天天不亮,小咬就起床,点上一袋烟,敲两下床沿,算是第一次催促起床;约五分钟后,敲三下,这是第二次;约十分钟后,第三次烟袋敲击声连续响起,二子一个鲤鱼打停坐了起来,摸着身边的斗子就往池边走,睡眼惺忪,朦朦胧胧,他凭感觉将提卤水的斗子扔下水去,用力一挺,人才清醒过来。
没人愿意跟着小咬干,东家向他发了脾气,二子过来顶替大哥,起初他不同意,可有找不到人,只好同意。看看二子那双眼睛,小咬知道二子来者不善,便处处防着二子,也不敢像对待他大哥一样任意踩捏。每当休息时,必须有一个人挑着两个沉重的泥罐子到十里处的一块叫水汪子的地方担水,这个水汪子是一处废弃的盐滩,有一层红泥做底,下雨积下水,吸引很多种像鹭鸶那样的长腿水鸟,就成了盐工取水的宝地。轮到二子提水了,他来到水汪子边舀满了水,就将泥罐子放在一边,到处找鸭兰子蛋。小咬在滩上一等等不来,二等等不来,还等着这水做饭呢,他只好去找二子。小咬瞪着血红的眼,恶狠狠地盯着二子,声音却不大,低声说:“你怎么不挑水回去?”
二子翁声翁气地说:“很沉,我挑不动,要回去,咱俩就一人一只。”说完拿起那根扁担,提着一只泥罐子走了。小咬只好提起剩下的那只泥罐子往回走,一只手沉,一只手空着,两边不平衡,累个半死才到滩上。以后小咬不去挑水了,二子也不去,三个人喝咸水,顿顿吃咸虾酱,干活时在太阳底下出汗,小咬毕竟年龄大先靠不住了。
小咬不敢与二子那双蓄着仇恨的眼睛对视,他一生不知喝过多少盐工的血汗,但在二子面前却心惊胆颤。二子佩服小咬的一点是:每当让大家起盐后,必定下雨。二子觉得非常神奇,又没有天气预报,他的感觉怎么这么准确?二子暗中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发现早上起床后,小咬都到屋子后面去瞅一阵子。趁小咬不注意二子也去看,没有东西,连续几天观察,才发现,在井沿上一只大蜘蛛洞,睛天洞是敞开的,阴雨天蜘蛛吐丝将洞瞒起来。二子就将这只蜘蛛藏到了别的地方。
小咬名声越发不好,雇不着人,天气预测也不准了,晒好的盐泡了几次雨水,折了本。折本的事在晒盐历史上常有,民国三年,盐滩盲目扩大,产量大增,销不出去,十家滩户九家赔本。这一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地方部队十五旅。到处抢盐贩卖,刮取盐利,晒盐的滩迅速减少,产量很低。小咬没给东家挣钱,就被东家一脚踢开了。东家看二子能干,就聘他替代小咬成了这几副滩的盐把头,二子知道老爹的技术好,谱气大,他离不开老爹,便把老爹聘请到滩上。
从民国时期,还保留着沟滩晒盐和井滩晒盐两种,沟深到了三至四米,宽到了十米,工具也有了改进,用了风车、水车或戽斗汲水入滩,经圈暴晒成卤,经池结晶成盐。人的智慧参与,如滩池渗漏就再以客土加固,如井水不旺,便雇工挖淘。有的旧箍还需翻新。然后两人用戽斗上水灌入养水池。五日便出洁白的豆粒大小的盐,如果池内浑浊,随时清理,最忌产出黑碎的盐。原来晒盐就一期,也就是春晒期。现在二子当把头后,晒盐全年分为三期,二月二日到六月二十日为春晒期;八九月为秋晒期;十月初一后为养滩期,雇工添水。二子很重视秋晒期,产量大增,二子就几乎常年靠在盐滩上了。
二子发现老爹常常蹲在地上吧嗒着烟袋,瞅着东边想心事,二子知道从这块盐滩往东,是国民党开发的郭垣盐场,日本鬼子占领寿光后,先向郭垣盐场下了手,郭垣盐场的卤水卤度超过十二度,出盐率极高,好盐源源不断在运往日本。
日本鬼子在东边开盐场,当地人就在西边开,孤立他们的盐场。后来寿光北部成了共产党的根据地,很多时候共产党破坏鬼子的运盐道路,截获他们的运盐车,运往解放区。
在二子眼中,老爹是盐滩上最忙的人,也是走出滩次数最多的人,滩上用的铺席子都是他去采购,三天两头的往镇上跑。侯镇街是有名的商业一条街,清朝乾隆三十四年,官台盐场场署迁到侯镇,成了接圣旨的地方。莒、沂、淄等地方盐商,接踵而至,交易兴隆,每到春秋两季,车马络绎不绝,人马喧腾,彻夜不休,抬盐筑包者动不动就上千人。农历的三、八是侯镇大集,老爹雷打不动去赶集。
老爹来到了侯镇街,往往到刘子厚的商店去。刘子厚的商店叫恒聚泰,这里还有他的绳席铺,专门经营盐场上用的东西。老爹往往买上绳席后,再到商店里买上场里需要的日用品。在这条商业繁荣的大街上可以买到草碾村的草编:结婚用的茅箱子、花瓶、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也可以买到西柴村的土陶器:罐子、盆。这条街上还有从清朝就有的二十多家粮食酒作坊,也是老爹赶集必到之地。老爹提着侯镇白酒回到盐场,这酒用高粮酿造,味道醇香,工友们像蚊子见了血围着他转,高兴地像过节,他就和工友们喝个痛快。
无边的苍穹下,喝了酒的老爹身子小巧,蹲在一堆水斗、木扒、抬筐边下,活像一只竖放着的石磙。在滩里,老爹被人叫做老井把头,他用特制的三十公分长,十二公分宽的小锨,掏了一辈子井。掏井都是一口气掏完的,不容人歇息,土是散的,一边掏它一边往下流,掏的人得一口气将井掏好,快速用秫秫秸一圈圈箍住,一口井才算完成。一口井配大约四个池子,井大,最有力的小青年扔不过石块去。老爹想传给了大儿子这份技术,大儿子整天不会说一句话,只在井上拖斗子。教了几天,不出活,还让小咬对付回了家,没了命。万分失望的老爹就想传给二子,毕竟井把头要拿小工的三倍工钱。二子对掏井不感兴趣,他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他要干盐场里拿工钱最高的技术活,他要当盐把头。盐把头用力气小,眼要靠,手要勤。二子个子大,力气不小,技术也不孬,小咬走了后,二子这个盐把头很称职。老爹本想早日让他成家好续香火,谁知他像中了邪,非李貂婵不娶。这可愁死了老爹。
二子也听说了四儿和李貂婵的事,二子小的时候常跟在四儿身后玩,现在四儿成了二子的头号敌人。二子跟着老爹去劫日本鬼子的运盐汽车,日本鬼子气极败坏地去扫荡,人们都跑了,四儿认为自己同汉奸队长是同学,是光腚长大的富家子弟,一定没事的,不想日本鬼子不给面子,用上了子弹头的手枪拨四儿的肋骨,那是一种酷刑呀,四儿咬着牙没供出二子们的藏身地点。
四儿的仗义令二子反而有些绝望。二子的行为得到了爹的赞扬,二子没有理由恨四儿。四儿所支撑的子弟戏班,唱腔、台风非常好,老百姓很欢迎,国民党十五旅听说了,执意让他们去演戏,四儿说啥也不答应。十五旅在这块地盘上说一不二,恼羞成怒,毁了子弟班的戏箱,这是四儿的家产呀,是子弟班的血汗钱呀。没办法,戏还要唱,四儿他们又卖盐滩重新置办了行头。子弟班名声大振,镇上的同乐班和他们搞了好几次联合演出,周围村子纷纷邀请子弟班去演出。爹爹说好的事,二子就不敢多说什么。
二子猜测四儿和李貂蝉会不会见面了,或者同台演出了,或者眉目传情了,唉,这不是乱箭穿心吗。这段时间,二子像失了魂一样,二子难过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没精神。他干完活,谁也不搭理,他走向深远的盐滩,路过水汪子,走下去喝水,就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听听又不像,忽然有鸡打鸣传来,夹杂着汪汪汪的狗叫声,似乎全村的鸡都叫起来,全村的狗也叫起来,又一声沉重而悠扬的汪!,啥声音也没有了,荒滩重新归于寂静。二子愣愣地站在那里,却见一个半人高的白狐从草丛中现身出来,两只前爪向下,两腿直立,那双狐媚的眼睛羞答答地看了他一眼,像人那样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二子悟道这是只话狐,老百姓叫话皮子,这一定是他抱过的那只娇媚的白狐长大了。
谁知白狐竟敢跟着二子来到盐滩屋子,几乎每个晚上都来同二子进行简单的交谈,在这寂寞的盐滩深处,他们像老朋友那样熟悉,蚊子咬得二子睡不着觉,他躲进一个铺席包里,白狐竟给系上了口。白狐很多这样的恶作剧,二子恼怒地撵白狐离开。一天晚上,二子半夜里听到屋子外面风声大作,似有雨来,他想出去起盐,怎么也出不去,铺席包口又被系上了,知是白狐所为,求她解开,她嘤嘤地,说只要二子答应她永远让她来看他,她便放出他来。没办法二子只好满口答应,出来一看,繁星满天,哪有什么风雨。。
大哥不在了,二子特意搬到老爹的窝棚住。每当天黑下来,在寂寞的盐碱地里,再无声响,老爹就对铺上的二子唠叨家乡的历史和风土人情,他说我们这里的三宝不亚于东北三宝呀:
清水能上垛(盐),遍地六月雪(碱),长生不老花(一种野菜的花)。
二子听说眼前的大片盐碱荒滩,却是原来能行船的海。就问老爹,海水怎么往后退了?老爹说:“王母娘娘可怜咱老百姓呗,很早的时候,一年闹灾荒,王母娘娘看到咱这里的老百姓没有饭吃,就对龙王爷说:‘我借你块地,让老百姓干活吃上饭。’龙王爷说,‘行呀,借多少呢?’王母娘娘说,‘一箭之地足矣!’龙王爷想,不就是一箭吗,就爽快地答应了。王母娘娘站在固山上,向北射,谁知箭如飞,一直向北去,住不下了,眼看到了龙王宫,龙王爷叫虾兵蟹将快把他的石碑抬出来,挡住了箭。现在很多盐田,以前是海水呢,龙王爷让出了不少地盘让咱晒盐呀。”二子想,哪有什么龙王呢,虽是传说,也有可信之处,倒对龙王有好感了。
在二子心中,四儿的爷爷郭启云是村里最值得尊重的老人,他从小听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四儿爷爷郭启云说的。在村东头上大树下,大哥领着他找四儿玩,那时候郭启云已经八十多岁了,满肚子学问和别的东家不同,他很和善,从不嫌弃穷人的孩子,很多小孩子绕在他膝下玩,有一天子弟班的小青年不知什么话头说起盐,二子就听到了郭启云嘴里的 “煮海为盐”故事, 那时候二子才五岁,这个故事却在心里生了根。郭启云说咱国最早的制盐技术就是煮海为盐。他说,《世本·作篇》有记载:“宿沙首作煮盐”被尊为盐宗。传说五千年前的神农氏时代,有一支靠打猎为生的部落生活在我们寿光北部这片盐碱滩上,部落里有一个强壮又聪明的首领叫宿沙,他臂力过人,善使绳索。一天宿沙在海边煮鱼吃,他和往常一样提着陶罐从海里打半罐水回来,刚放在火上煮,突然一头大野猪从眼前飞奔而过,宿沙见了岂能放过,拔腿就追,等他扛着死猪回来,罐里的水已熬干了,罐底留下了一层白白的细末。他用手指沾点放到嘴里尝尝,味道又咸又鲜。宿沙用它就着烤熟的野猪肉吃起来,味道好极了。那白白的细末便是从海水中熬出来的盐。
郭启云还说最初仓颉造“盐”字的传说也有感于宿沙煮海。仓颉结合宿沙氏煮海过程及身为炎帝之臣等多重含义,就造出了“盐”字。这个盐字有“臣”“人”“卤”“皿”四个部分组成。“臣”代表盐是由人在监视卤水煎盐,“皿”则说明煮盐所使用的器具。盐字分为三部分:他眯起眼睛,在大地画:下部象征制盐的工具,上部左边表示王权之下的官僚 ,上部右边则是制盐的卤水。这个字是甲骨文,就是说,中国古代政权对盐是垄断的。
二子很喜欢同四儿玩,其实是愿意靠近他的爷爷郭启云,是羡慕他爷爷的学问。
一天晚上刚躺下来,二子看到郭启云爷爷笑着领着他到了一座巨大的庙前,他想周围没有这么座庙呀,这是哪里呢?四面一看,苍穹之下全是棋盘似的盐池,整齐划一,每个池子边都用红砖垒了,非常干净。庙门高大巍峨,台阶中间是汉白玉雕成的大龙,进得门来,是一座宽阔的院落,正中才是一座大庙,两边各有一座小庙,还有角楼。在大庙前一字排开全是供品,香蕉、蛋糕、苹果全堆成塔形,最显眼的是供案上排着全牛、全羊、全猪三牲。正中大庙里供奉着三位龙王,正中是北海龙王,右边是南海龙王,左边是东海龙王。
一红色条幅书道:二月二香火胜,真龙抬头万口传。
二子倒头便拜。
刚抬起头来就听爷爷说:“来这里你要好好拜拜!”
二子一看已来到了东庙,大门前有两根柱子支撑前厦,柱子上有一副红红的对联:万般行业农为先,千种滋味咸居首。
庙里正面有一块蓝色的牌子竖在一位威武的官员旁边,上面写着:盐神管仲
郭启云爷爷说:“快快拜他,他是盐神呢!咱晒盐的就靠他庇护呢。”二子一看是管仲,万般崇敬涌上心头,倒头便拜。
再看四面全是壁画,画的一侧注有诗句:“百种滋味咸为首,潮涨夕落海滩留,休说盐颗星星小,历尽洪荒苦追求。”“浅井抽卤风车起,戽水直至日落西,财源滚滚咸中来,知是汗汁与卤汁。”“船载车装走八方,盐峰依然柱苍穹,丰功伟绩既神仙,至今有人拜管仲。”“夜已继日著新书,自古盐规出齐都,封海设场盐始禁,桓公由此成霸主。”“煮海为盐陶为器,慧眼识得渔盐利,富国强民傲君侯,正是贤相得意时。”模模糊糊二子醒来了,是一个梦。
管仲是什么人?醒来后,二子问老爹。老爹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说,管仲么,是个宰相,家事安徽的颍上的,在淄博干丞相,是一个叫鲍叔牙推荐的。他从小没了父亲,生活清苦,见过世面,当了四十年丞相,叫春秋第一相。他辅佐的齐桓公成为春秋第一霸主。早时候,咱这里出盐,谁晒来谁要,没人管。到了西周初期,一个八十为相的姜子牙管着齐国。
二子说:“我听四儿爷爷郭启云说过,姜子牙八十岁当宰相,活到一百二十岁,是不是真的。我看是传说。”
老爹说,传说不传说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姜子牙的办公的地方就在昌乐县。他看到这里的人缺吃少穿的,就大力发展渔盐业,齐国强大了。我也是听咱村老人们说,姜子牙在3000年前,让盐田兵马总管马尚和盐务大夫滕六率领数千名齐兵搞盐业。到了春秋时期,管仲提出盐铁专卖还同邻国做买卖。老百姓生产出来,官家收、官家运、官家销。就有了盐法,私自卖盐犯法。
桓公成就霸主地位不是靠得盐吗?要想富还得靠得盐呢!四儿爷爷郭启云办子弟戏班子也幸亏有盐滩。二子再也不含糊了,二子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北大洼盐碱地造就了他坚强似铁的性格,八级风也吹不倒他,他认准的事,非干出个样来不行。守着聚宝盆却去要饭吃,喝着咸水长大的二子不信这个邪。
想起已经去世的大哥,二子心里痛啊,他时常痛哭。送走大哥后,二子躲在自己的屋里,就着快要落山的夕阳,他将大哥炕头上的一个小包裹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将粗糙的黄纸小心地揭开,发现是一本手绘图画,二子轻轻地沾着唾液一页一页地翻开,吃了一惊,图画那么精美,似曾相识,二子猛然想起在梦里见过。第一页画着头戴王冠的龙王爷,写道:二月二,龙王抬头,大仓满,小仓流。字少,画多,有的地方看不清楚需要猜测,二子一看还是明白了八九不离十,这是一部记录老祖宗晒盐的历史:
三千六百多年前的夏代,几个盐工围在一处,这叫煎盐。旁边文字标明:盐工找块海潮容易到的平坦的地方,等海潮退了后,撒上草木灰,汲上卤,找块高地堆个四方形,控卤。又一幅图,几个盐工在盐锅四周,围一块苇草帐子,就地用泥土将锅固定住,然后将卤水倒入锅中,叫熬盐,旁边字白:海岱惟青州,隅夷既略,潍淄其道,厥贡盐浠,海物唯错,摘自《尚书﹒禹贡篇》。一幅图上有个皇帝模样的人物叫齐太公,旁白:以地为海,始通渔盐之利,自此盐归国有。
西汉景帝时,寿光县设专管盐务的税官。西汉武帝元年,桑弘羊领大农事,修订盐法。
明代,官台盐场成为山东最大的课场。
清初,灶地达七万公亩,年产原盐五千多吨。雍正至乾隆时期,寿光由原始的煎盐转为煎晒兼制,进而发展为晒制。清朝开始搭草棚、设锅灶,日夜熬卤膏。清雍正十年,官台场开始设第一任大使叫何师孟。官台盐场跃居山东第一位,场署设侯镇。
到此为止,再无下文。
白狐又来了,二子记不起是第几次了。二子不愿开门,大哥年轻轻地走了,二小很伤心,没心思和狐逗乐。怎么叫门也不开。白狐围着屋子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天明时没了动静,二子开门一看,已泣血而死。
二子和老爹对头又干了半年,秋后,从滩里回来,老爹垂头丧气地对二子说:“钱还差得远,咱说个一般人家的媳妇不行吗?”二子闷头不说话,只要有空还是跟着同乐班跑,他要看他心中的媳妇。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鬼子滚回了日本,盐民们胆战心惊的日子终于过去了,盐田归国家所有。老爹挺起了腰,扬起了脖,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共产党接管了盐田,还收购卖不出去的盐,又贷款给盐主,恢复生产。把几个大户的盐田分给了村民,政府又号召自开盐田,扩大盐业生产,支援前线。村里人纷纷去开盐滩。老爹一马当先,感到好日子有了盼头。老爹是井把头,二子是盐把头,爷俩重新上阵,掏井开滩。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老爹是地下党,因为全国还没全解放,身份处在保密阶段。二子后来才知道老爹去侯镇赶集是给八路军传递情报。
在渤海军区二中队的妹子,也是村中唯一的女八路,捎信来要钱购置药品运往前线。老爹手中没钱,村里才领回来的一箱子北海银行的大票子就在西屋里,老爹真想先借出一点来给妹子,可是揭了三次箱子,就没下去手,又盖上了。他觉得还没给盐民分,自己一分也不能动。他在院落子里转来转去,刚割下的高梁秸竖在墙边,他捆起来,推到集上卖了,加上给二子攒得提亲钱都给妹子捎去。老爹对二子说:“二子,明年我们新建副滩,爹和你拚上命干,秋后一定能挣大钱,挣了钱我就到李貂婵家给你提亲!”
来年春上,二子和爹怀揣着一个希望,回到了滩上,二子琢磨着,我们一年到头累个半死,何不用风车干些力气活,风车的翅子有多有少,用时十分小心,大风时不能用,小风时也不能用,可是比人工干活快多了,盐滩上很快普及了风车。
五月里,坝上如烧红的鏊子一样烙人的脚。二子蹲在池子边,耳边一片刷刷声,晶莹莹的小球,跳上跳下,晶体滚着太阳。从一颗颗水晶似的盐粒里,二子看见了李貂婵的媚脸,他开心地笑了。他不怕苦,什么也不怕,吃饭拿个“三面挖”(小米、高梁、豆面),捅上筷子虾酱,根本用不着碗碟就吃饱了。
地枣长细而坚硬的枝条从根的顶端成缕的分生出来,盘绕纵横,当一簇簇雪白的小花隐身而去后,时令已进入了农历六月,米粒大的果由长圆变成了滚圆,已经熟了,红红在伏在条上,二子摘下来,填进嘴里,甜呢。
秋后老爹眉开眼笑了,盐多价高,两个人扛着一黍黍头子那样大的一捆钱票往家走。二子想李貂婵的笑脸;老爹想着抱孙子,两个人的脚步都抬得老高老高。
老爹觉得挣了钱,穿上过年的新裤新褂,提着钱到李貂婵家去提亲,李貂婵的娘冷着脸,一顿臭骂:宁可养汉,不嫁晒滩的!老爹抱头鼠窜。
二子想娶狐狸精样的李貂蝉做媳妇的期待落空了,他像霜打的茄子,一病不起。
二子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奄奄一息。老婆婆七婶婶小心地挨近床沿,瘪着嘴对老爹说:“二子心高,走,为二子,我和你向南去一趟。”老爹挑着一头子钱随着七婶婶去了很远很远的南边,七天后领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七婶婶站在炕前,小声唤道:“二子、二子睁睁眼,看看我把貂婵给说来了!”二子七魄还了三魄,悠悠然睁开了眼,“呀呀!”耳边飘来了那蜿转的黄鹂之声,“貂婵!”二子一下子跳下床来,拉住了女子的手。那女子羞得低下了头:“唉,俺不叫貂婵,俺有名字呢,俺真名叫花,人家都叫俺赛貂婵。”二子一楞,这脸型、这身段,这双水灵灵、情脉脉的狐狸眼,不是貂婵是谁,老婆婆说:李貂婵哪比得上她呢,李貂婵跟了四儿,老了。咱花才十九呢,她叫赛貂婵,南边一号大美人。七婶婶给你做主,选个良晨吉日,办了喜事吧。"
二子一听不是心上人李貂婵,脸色忽地变了,一头又栽到床上,别过头去,脸朝里,不做声。老爹火了:“朝巴二子,你也不看看,要不是解放了,共产党让咱有了盐滩,你还想挣钱说俊媳妇,做梦去吧!要不是赛貂婵她爹稀罕咱的钱,人家还让闺女到咱家来,你以为你是谁!”二子被爹骂了个狗血喷头,没了主意。老爹尴尬地把赛貂婵叫到跟前说:“委屈你了花,二子配不上你,都怪我!”赛貂婵说:“爹,你别这样说,二子厚道,俺就喜欢老实人,俺自己愿意。”却掩不住涌上来的心酸,红了眼圈。老爹从身后拿出一块盐砖来,递到赛貂婵手里。赛貂婵哭了,这一块盐砖,到她娘家那里就是金砖银砖,换来的钱能给兄弟们盖口好屋呢。
卸了装后的李貂婵也许就是这个模样吧,二子答应了这门婚事。
二子的婚事定在腊月初六,大街小巷挤满了看新媳妇的人,抬轿的一步挪不了三指,说好早上七点过门,直到九点轿子才抬进家。大哥小叔子,都去二子家闹新房,赛貂婵要梳头,门外窗外站满了来看她的小青年。赛貂婵站在铺团上,一手拿木梳,一手托长发,乌黑的长发流下来,一直拖到铺团上。那婀娜的身子如风中杨柳;那流波蜿转如电闪。晚上雪地里站着不穿鞋的小青年,叠着罗汉听墙根。
娶来的媳妇赛貂蝉,在二子看来,空有貂蝉的美貌没有貂蝉的心,二子和赛貂蝉过着平凡夫妻的日子,一晃就是五年,这五年中,二子常常与李貂蝉擦肩而过,没有好好的说过话。大河头里的水依然南北流着。二子回家,都是骑自行车,遇到生产队下坡的时间,三三两两的村里人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便下车来打招呼。很多同村的人先问问在盐务局工作的老爹的身体如何,满是羡慕的口气。然后委婉地问盐场招不招工,自家儿子或者闺女能不能去当工人等等。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老爹这位地下党在当地成立盐务局后,正式成了盐务局的一名干部。从事盐业的私家盐场的人员全部转为国营或者集体盐场的工人,二子成了集体企业郭垣盐场的技术场长,二子婆娘赛貂蝉还是在家务农。那个时候没人向组织伸手给家属要待遇的。二子一周回来一次,遇到盐抢收的季节,或者单位宣传队排练紧张的日子,二子就会几个月不回家。那时候,刚刚恢复生产,国家重视盐业,安徽为了他们的工业用盐,顶风冒雪来渤海岸边建立了国营安徽菜央子盐场。寿光政府投资成立了两个集体所有制的寿光县盐场和羊口盐场盐场,形成了三足鼎立,盐销往全国。二子所在的郭垣盐场盐民冬学,举办扫盲班、读书会,扫除文盲。盐场文艺队宣传队唱样板戏。和京剧团常搞联合演出。这是盐业人员最好的时期,那时谁能进盐场当工人是很自豪的事,不光工资高,文化生活也很丰富。二子的地位比当年四儿的地位高了。四儿家本来应化为地主,可是当年家大业大的郭启云,来教戏的老师多,临走都有奖赏送上,演员的工资也从不拖欠,没有了钱就卖半亩地。郭启云去世时家业全部败落,死时拉下账了,欠着人家十块麦子,人家信着他了,叫他来年用粮食还,后来遇上了新粮政策,不粜粮食,就把家里的东西都还了账。到四儿成家时,就只有一个宅院了。划成分时,郭启云早已去世,村干部去征求四儿爹的意见:大叔,您看,咱家要个什么成分好?
四儿爹叹了口气说,别给我个很孬的,对不起祖宗。
村干部说,有个富农没划,你要吧。
四儿爹要了个富农,气得四儿和李貂蝉好几天没吃饭。
四儿家虽是富农,却啥东西也没有了,只留下了有两间北屋住,村里人敬重四儿爷爷郭启云,对他家也没有什么伤害,扫街的事一律没有让四儿爹参加。四儿成了社员,在生产队干活,不会干,工分挣不多,一心琢磨戏。除了唱戏,再没有让他睁开眼的事,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李貂蝉一边上工,一边在家养孩子。
二子所在的郭垣盐场就在大河头的东边,二子站在办公楼上,往外看,几公里的风景尽在眼底。他常常想起第一次见李貂蝉的情景,心里酸酸的。爱一个人的事还真不是自己说了算,是心说了算。二子望着自己美貌的妻子,对她的爱做不到百分之百。身边尤其是宣传队时常有漂亮的小姑娘花枝招展,二子却从没出现过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二子一年当中有两个演出必看,一个是盐场宣传队的演出,一个是正月十五村里子弟班的演出,子弟班有四儿参加,他感到很别扭。当年他喜欢镇上的同乐班是因为有李貂蝉,李貂蝉结婚走了,同乐班对二子来说,就是没有香味的花,没有了渴望和爱慕。北边的羊角沟设立了胜利京剧团,过了几年就改成了县京剧团,不知为啥,二子就觉得李貂蝉该去县剧团唱戏,在家种地哄孩子可惜了,这事又不好意思正面去说。
这天是星期六歇班的时间,二子骑着自行车,哼着京剧小调走到大码头,转个弯,却愣住了,一只白狐从棉花地里跑出来,立起身子同二子打了个照面,倏忽之间向前方奔去。二子记起了为他泣血而死的白狐,就加速向前奔,赫然前边一个女人的身影闯过来,那女人扛着一个铁锹在前边孤独地走,多么熟悉啊,那窈窕的身段,弱柳扶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年来平静的心情一下子如海上的六级大风,他的心噗噗地跳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速度。跳下车来,将车子扔在一边,站在路中间。那女人诧异地放慢了脚步,二子来到跟前,二子的眼中棉花不见了,行人不见了,只有眼前的李貂蝉。二子有看到了那双渴望的狐狸眼。 那眼睛里说,你要干什么?
这是五年后两人第一次脸对脸地看。李貂蝉今天看到的不再是盐滩上蓬头垢面的晒盐工,这是盐场的技术场长,这个男人,四六分头,头发乌黑,一件白色衬衣,深蓝色的裤子,腰上扎着皮带,胖瘦适中的身段,中等的个头,浑身洋溢着自信、快乐,看起来风度翩翩,一个男人的魅力都有了。真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二子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说:“李貂蝉,你还好吧?你怎么这样看我。”
李貂蝉没说话,低下了头要走。二子横在她的面前,这是一片棉花地,棉花桃正突出一朵又朵雪白的花,棉花柴硬硬地挺立着。二子一只手臂抓住一棵棉花柴,一只手伸过来,路便没了。李貂蝉若想硬走,就会闯入二子的怀里。她站住了。二子说,我以为你当了阔太太只会享福了,怎么这么憔悴?李貂蝉听出这话里酸溜溜的味道。李貂蝉知道自己生过孩子后胖了,这是女人最受不了的事。她咬着下嘴唇,不说话。她一个家庭妇女能对一个国家干部说些什么呢?她能说,四儿,不关心她吗,她能说自己很孤独吗?一个习惯了走村串巷的人,一个习惯了在舞台上的人,一下子在农妇中间,拿锄放掀,不会聊家长里短,不会做针线,好歹,她为四儿生了三个孩子,有儿有女,没叫人笑话。至于傲气娇气,那是梦里的事吧。二子感到那双狐狸眼虽美,可真的缺少点什么,他想起来了,缺得是光彩,缺得是快乐,实际上缺得是家人的爱。
夕阳红彤彤地在盐摊上留恋,空旷的棉花地里寂寥无声。二子耳边忽然响起十九岁那年,自己拎着衣服快乐地哼唱京剧的声音:
附马爷近前看端祥
秦香莲年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瞒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
二子松开了抓住棉花柴的手,顺势牵住了李貂蝉的手。那双柔软的手没有抽出来,就让他那样攥着,二子牵着她来到了河边,这里三面是棉花,棉花正在吐蕾,如海洋一般。大河头的水流淙淙,大河头呀,一晃几年,大河头依旧欢快地唱着歌,但它的周围已不是空旷的荒地,是棉花地,棉花地外,是一座座盐山,盖着塑毡立在那里。二子的眼里的火苗又燃来了起来,他来来回回牵着李貂蝉的手走了四五个来回,风儿是那么的轻柔,他闻到了一股芳香,他有些晕眩,他还是克制了自己。这么近的与梦中人四目相对,与梦中人呢喃,他第一次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她,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后边有些麻酥酥的温润,他感到那是李貂蝉的嘴唇。
二子想告诉她,当年,他想和她一同离开这个地方,去参加革命;或者私奔,一块跑到外地下去,随便干些活为生,反正只要两人在一起就行。二子最终也没说这些,都过去了,年轻时的幻想哪敌得过现实呀,过去的事不说也好。
李貂蝉坐在二子的身边,埋怨道:“二子,你跟着戏班子跑了五年,硬是没有当面向我提过呀。我娘回绝你,我可不知道呀。”
这些都过去了,想想自己的不如意,李貂蝉有些哽咽。二子给她用手擦掉了眼泪,说,李貂蝉,我不要你难过,我要你好好活着,活着唱戏。你不是干农活的料,多练功,有机会再上舞台吧,你看人家常香玉,还在舞台上。李貂蝉用力地点点头。
在二子面前,李貂蝉也没有了以前的傲气和羞涩,语气里有了关切和羡慕,她问道:“现在,盐场的活不那么累了吧?”
二子说:“和盐打交道,哪有不累的,不过解放了就出来能人了,他们发明了很多省力的机器,刚解放那年我们在提水时用了八帆木制风车,后来国家扶持安装了畜力水车,羊角沟那边互助组使用第一台柴油机抽水后,咱郭垣盐场也用上了,省劲。”
李貂蝉说:“哟听说有的很多盐场叫个四帆立式转向木制风车提水的,看来集体的力量就是大,过去,你们空怕连听说也没有吧。”
二子想,李貂蝉也不是不关心盐场,也不是不打听我。他感到李貂蝉还是爱自己的,这说明自己不是单相思。他接着说:“海边的羊口盐场正在试验用电动减速水车提水,比木制水车提高功效两倍。等他们试验成功了,我们单位第一个拿来用,我去和他们已签合约了。”
看到李貂蝉崇拜的眼神,二子就像找到了知音,打开了话匣子,他眉飞色舞地谈盐场:“我们制卤方法也革新了,让它蒸发制卤,建国前,一天开圈两次,我们现在晒水不晒滩,一步一卡,咸淡分跑,制卤量增加了三分之一。捞盐也革新了,原来的时候,只有吃了午饭才让捞盐,现在改为早晨捞盐,捞盐工具由木制大扒改为竹制大扒。还有了电动牵引扒盐机。”李貂蝉说:“前天,我最小的弟弟来,告诉我,有人介绍他去盐场当工人,主要是运盐。”
二子说:“原来运盐都是用肩挑,现在,都用胶轮车推盐,还是国营的羊角沟先进,他们用联合收盐机、翻斗运盐车,12马力活碴机,用了压池机、堆坨机。”
二子说:“现在场里也不是只有粗盐,也做深加工,什么加碘盐、再制盐、洗粉盐、调味盐……”
李貂蝉诧异地望着他,下地干活,虽然村大,总免不了两家家属见面。二子的媳妇也知道二子对李貂蝉的迷恋。只要李貂蝉在的场合,二子的媳妇是有敌意的,二子的媳妇和别人抱怨说:二子这个人,话很少,来到家,不让别人说话,她一开腔,二子就制止,别说话,别说话,别人干了一天活,都要累死了,还听你胡叨叨。李貂蝉还真以为二子没话。
二子不知道此时李貂蝉在想什么,但李貂蝉是他的梦,没有变过。他成熟了后,回过头来打量他的初恋,她真的比他大几岁,但在二子的心中,他是她的大哥,在村里,论辈分,他得叫她嫂子,但他出不了口。二子是个敢爱敢恨的人,他对村里人说:“我是不会叫他嫂子的,起码现在不会。”她觉得她就是他的妹妹,在他柔软的心里,她就是一个永远受呵护的妹妹。他看到李貂蝉虽然听不懂,可她的狐狸眼里又了多了一份光,那叫仰慕。
二子就想天天能见到这双眼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也是一种幸福。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场正好找搞宣传,唱京剧也算,你来挑大梁吧,就缺你这种有才的人。”
李貂蝉说:“招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村里的子弟班叫我参加,都是逢年过节演,四儿热呀,先让他去,孩子亲戚的,我来照应。我也去,家不成家的,叫村里人笑话。”
二子很惆怅,恰好县里剧团扩大,要到郭垣盐场宣传队要人。二子一遍又一遍跑县城,他力推李貂蝉,反复说李貂蝉的功力。他领着李貂蝉去县剧团当面应试,因李貂蝉年龄偏大,县剧团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二子没有放弃推荐,最后有分管的副县长拍板,剧团很快录用了她。不久四儿也调过去了,两口子的名字在县里很响亮,李貂蝉的家就有村里搬到了县城里住。
这年的秋天,李貂蝉专门去盐场看望感谢二子。二子正要去开会,也没让李貂蝉进办公室,两人就在盐场大门外站着,李貂蝉说:“你为我受累,我心不安,我欠你的,你愿意我怎样报答你呢?”二子抬起来头来,秋季盐碱地里黄蓿菜火红火红的一直铺到天边,像他心中的爱情吗?二子眼里有泪,他把手搭在李貂蝉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想“说什么报答?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在心里说过,可以随你生,可以随你死,这种心都有,还谈什么受累?你好我便好,你快乐我就快乐!”
在郭垣盐场的二子就很少见到李貂蝉了。后来李貂蝉成了京剧团的团长,偶尔在节日的电视上见到她,二子很开心。后来剧团发不出工资来,地区都取消剧团了,二子啊所在的盐场也股份制了,宣传队也解散。县剧团依然存在,县里来了个新县委书记很重视文化,不光加强了县剧团的实力,还成立了文联。
斗转星移五十载,转眼二子已是到古来稀的年龄了,他从郭垣盐场退休了,还被聘为技术顾问,现在的郭垣盐场早已成了股份制公司,原盐、溴素运销全国,三分之一工业用溴来自寿光。大哥炕底下找出来的手绘图也伴随着二子度过了风风雨雨几十年。二子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退休后的二子回到村里居住,住村里统一规划建设的的二层小楼,村里一千户人家都住上了这样的楼房,早上,二子起来在阳台上嘬着嘴逗鸟,粗声粗气地哼道:
适才听得司令讲,
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
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
竞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抢。
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
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又尖声唱道:
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来得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
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有什么周祥不周祥。
二子过了戏瘾,忽然想道:孙子小志找我今晚去厂里看戏,说顺便看看他找的对象。老家是自己村的。我可不能晚了,二子对小志的对象很关注,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该有个家了。从八十年代末,开始盐田承包,制溴素,熬卤膏,也有人搞养殖。条件好了,闺女出嫁不出村,村里有了很多过百万元的富翁,也没几个光棍了。
小志的所在的盐化工厂就在郭垣盐场的西侧。二子路过一个现代化的场区,据说这是从德国引进来的项目。一方方一片片,高高的现代化大楼随处可见,镇上的老外也多起来。可是污水在村北四处流淌,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村子四周,二子有些喘不过气来。盐滩一片一片地消失了,大河头不再遥远,也失去了自然风光的神秘。在二子梦里时常出现过去的村子过去的盐滩,还有那只泣血而死的白狐,二子感到那是真的留恋。他想起了在县京剧团工作的李貂蝉,李貂蝉是他的生活里的一团火苗,从没熄灭过。李貂蝉这一走大半辈子,二子的心七上八下的。
二子进到厂里,找到了广场,名字叫文化广场,大幕拉开,主持人竟同电视中的女人一样着吊带衣裙,台上一阵响过音乐,出来一群演员,多是些露肚皮的舞蹈,那小妮穿的更是大胆,一个个用媚眼撩人呢,七十多岁的二子脸红红的不敢看。一阵睡意袭来,二子想睡觉,小志拥起他来。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舞台跑上一群盐场工人模样的演员,二子一阵兴奋,仿佛自己上了舞台。演员们唱起了唱了二十年的盐场场歌:
脚踏荒原,头顶蓝天,大海为邻,风雨相伴,盐业工人在碧波中耕耘,双手托起洁白的银山,我们勤劳朴实,我们创新实干,哎嗨哟嗨,青春献给这纯净的事业,汗水洒满这银色的海滩……
二子陶醉了,他轻轻地跟着哼起来,他是多么熟悉呢,他就是在这美好的歌中将自己的大半生贡献给了盐业。歌舞过后是二子最爱的京戏,那年轻的旦角一亮相,唱道:
“见夫君气轩昂军前站定,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好一似当年的穆桂英……”
眼波流转,声音婉转如黄鹂,身段轻盈盈婀娜多姿,手挂一把剑,全场叫了好。把二子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自己床头上贴得李貂婵的剧照吗。小志说,这次上场的是刚从北京培训回来的年轻京剧演员,是县里出钱专门到北京培训的,水平很高呢。那旦角吱吱呀呀地唱,那脸那唱腔,那神情,天生一副大腕作派。散场后,小志硬拉着二子来到了后台,后台围满了小旦角的粉丝。好不容易祖孙俩挤到了里面,那个旦角没卸装,见小志过来了,分开众人,笑着跑过来,见到小志身旁的二子,羞得低下了头,小志说:“快叫爷爷!”女子甜甜地叫了声爷爷。二子还缓不过神来,小志说:“爷爷,她就是咱市有名的小李貂婵!”
二子失声喊道:“李貂婵!”
小李貂婵说:“哎,不对,李貂婵是我奶奶。我叫小李貂婵!”
二子挠挠刚染了的一头黑发,心里很畅快,有种得胜回朝的感觉,嘴里却骂道:"狗改不了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