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羊娃穆穆被蛇咬伤,而我则把右腿膝盖摔得血淋淋,偏偏我的狗大黄又袭击了穆穆的小黑羊,一时间,人哭、狗吠、羊咩咩地叫,打破了一个多么柔美的黄昏。不怪穆穆,不怪大黄,也不怪我,当然更不能怪杧果园中恋爱的椋鸟。
杧果树在一月份挂上果实,一粒粒小青果子像大蚕豆似的,密密麻麻在脐带般的藤条上挤着。风吹过,摇来摆去,又像是风铃,只是没有声音。若它们具有金属质地,这杧果园一定叮叮当当,煞是悦耳。这会儿,两只椋鸟正在杧果树的枝丫间跳来跳去,它们的鸣叫婉转、轻柔。啾、啾啾、啾啾啾,像恋爱中的甜言蜜语,在同一个频道上此唱彼和,歌喉如被神吻过般动听。椋鸟是语言天才,能模仿各类动物的声音,甚至能像八哥或鹦鹉一样模仿人类说话或是唱歌。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鸟儿模仿人类说话,人类又是多么羡慕鸟儿的歌喉,竭力模仿鸟儿歌唱。那只个头稍大一点的椋鸟,羽毛如深蓝的缎子,闪着光泽,乳白色的小斑点装饰着原本就华丽的翅膀和绒绒的胸部羽毛,鸟喙淡淡发黄。颜色稍显黯然的另一只大概是雌鸟吧,鸟类历来如此,华美总是属于雄性。漂亮的雄鸟半张开翅膀,炫耀每一根闪亮的羽毛,一遍遍把尾部的花斑抖动给它的同伴看,还摇晃头部的翎子,滴溜溜的黑眼睛在翎子下闪着痴迷的光。
我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去杧果园偷窥椋鸟恋爱,求爱的场景是这个时节杧果园的固有节目。我的狗大黄也和我一起看。它是一条负责任的狗,不会允许它的主人一个人在杧果园溜达。我想大黄是能看懂鸟儿恋爱的,因为每逢这样的时刻它便很安静,张着几乎滴出口水的大嘴,呆呆地看,从不打扰求爱中的鸟。当雄鸟的求爱终于圆满,旁观者大黄才回过神来,摇摇尾巴,仍然不发一声。而当雄鸟因为雌鸟的不解风情而失去耐心飞走的时候,大黄便冲着憨头憨脑的雌鸟发出低低的如干咳一样的吠声。大黄是我一手养大的,我知道它没有恋爱经历,然而,对于恋爱这种事情,所有的动物都不傻,都无师自通。一条没有恋爱过的狗的干咳,此时会包含什么情绪呢?椋鸟顾不上细想一条狗的感受,它们忙着呢。托着雌鸟的那根树枝不会长久寂寞,很快就会有另一只雄鸟落下,重复刚才的故事。
今年的椋鸟格外多,往年我从没有见过它们成片地飞翔。我不知道栖息在非洲的椋鸟的具体种属,只知道它们是椋鸟,是繁殖力强、分布区域广的鸟,或许这里的椋鸟叫非洲椋鸟?它们和欧洲椋鸟是近亲吗?要知道欧洲椋鸟是被大名鼎鼎的莎士比亚写过的鸟呀,也因此欧洲椋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别称:莎士比亚的鸟。非洲椋鸟大概没有进入过文学经典,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在非洲原野飞翔、恋爱以及繁衍子孙。经常有一群一群的椋鸟飞过杧果园上空,每群大约有二三十只吧,像一个大家庭。它们不会如大雁那样排成好看的阵势,也没有大雁飞得高远、飞得寥廓,它们往往低空飞行,以觅食的姿态从一片树林赶往另一片树林,路过田野,或许就俯冲下来,捎带着把庄稼地里的蝗虫干掉。与大雁相比,椋鸟的飞翔显得庸碌,不过,椋鸟的飞翔也是飞翔,展翅、振翅、获得升力,无论高与低、雅与俗,飞,这个行为本身便具有无上的意义,是高远的。
放羊娃穆穆此刻准会经过杧果园,领着他家的一群羊和两头牛浩浩荡荡地牧归,夕阳也正好把一天中最柔和的面目呈现给大地,为万物镀上一层金光。羊蹄子、牛蹄子踢起的红土灰尘使暮色浑浊,也让黄昏具有烟火气息,不那么寂寥。羊儿们个个肚皮鼓鼓,原野里有的是草,这里属于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带,牧草肥美,雨季青草如茵,旱季干草似毡。牛的肚子当然也是鼓鼓的,不仅牛肚子饱满,牛背上如驼峰一样的肉囊也是饱满的,否则它们怎么有资格被叫作驼峰牛呢。
穆穆肚皮却瘪着,这孩子可能一天都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了。原野上倒是有些能充饥的果实或者昆虫,放羊娃们总能找些东西填填干瘪的肚子,他们放牧是不带干粮的,讲究些的孩子或许会背一壶水,大部分放羊娃除了一根牧鞭几乎什么都没有,吃的喝的都在原野上,在树林里。比如这个时节猴面包树上就有干硬的果子,砸开坚硬的外壳,果肉像面粉一样能食用。虽然味道又干又涩,还微微泛酸,但饥肠辘辘的人是不挑剔味道的。若是能找到飞蚂蚁的巢穴,孩子们就有口福了,他们把还没有长出翅膀的嫩嫩的飞蚂蚁放在火上燎一下,肉香便往他们的鼻子里钻,那可怜的还没有见过天日的昆虫就终止了日后飞向天空的梦想。飞蚂蚁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这道原野大餐能时不时地给少年们补充营养。穆穆赤裸着上身,肋巴骨清清楚楚。这两排清清楚楚的肋巴骨就像穆穆的父亲制作的巴拉丰木琴的琴键,令人产生想用木槌轻轻敲一下的冲动,敲一下就会有声音流出。马里著名的巴拉丰木琴,琴身长长的,如穆穆父亲令人记不住的长长的名字。本人名、父亲名、祖父名组成他的姓名,繁复拗口。我们索性省事地喊他老穆。老穆、老穆,他应着,不置可否地一笑。
我曾经在穆穆家院子里旁观过老穆制作一架巴拉丰木琴的全部过程。我像一个偷学手艺的人细细地看着他用砂纸打磨长短不一的木片,再看着他用质地不一的绳子串起木片,成为木简。他做得专注,偶尔抬头看看我,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有我充当观众,他的手工有了一些表演的味道。木片是本地的乌木,质地坚硬得堪比金属,把它们打磨光滑不是件很轻松的事情。巴拉丰木琴最特别的地方在于装在每个音条下的共鸣器既不是木料也不是金属,而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圆溜溜的空葫芦。我曾经为非洲葫芦的形状而疑惑过,它不是上小下大的两部分,它是一个整体的圆,这颠覆了我对葫芦的一贯认知。老穆耐心十足,可也有一点点小笨拙,他把乐器重要的共鸣箱——葫芦上的孔,凿得不够圆,大小也不等。是简陋的开孔锥子太不凑手了还是巴拉丰木琴本身需要葫芦具有不同尺寸的孔,我不得而知。但是葫芦孔不够圆显得不美观,老穆也明白这一点,每当他钻了一个不够圆的葫芦孔时,就抬头看我一眼,无奈又自嘲地笑一下。也许正因为如此,巴拉丰木琴充满了手工感,没有两件是完全一样的,连相似也做不到,每一架巴拉丰木琴都独一无二,原始,拙朴。而葫芦的大小、形状、厚薄都影响着琴的音质,甚至用新葫芦还是用老葫芦也很有讲究,同样是葫芦,新老葫芦在含水量上的差异将导致巴拉丰木琴音质的细微差别,不过,我的耳朵是听不出来的,很多耳朵都听不出来,只有像老穆一样的老练的耳朵才能察觉。
在马里的城市或是乡间,巴拉丰木琴无处不在,上得殿堂也下得乡野,正规的音乐会上它是不可或缺的成员,它也是游走乡村的民间艺人的标识。一架巴拉丰木琴和一面非洲鼓就能撑起一个乐队。老穆年轻的时候正是这样的游走歌手,脖子上挂着他的巴拉丰木琴浪迹马里的乡野,自编、自唱、自弹,没有固定的曲谱也没有不变的歌词,就像信手拈来天上的云一样自由自在,每一首歌都像巴拉丰木琴那样独一无二且不可复制。
穆穆不放羊的时候是他父亲的小帮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太小,还是个顽童,老穆似乎也不想让穆穆插手,手工制品总是充满制作者的个体温度,它像艺术一样独立和孤独,别人帮不上忙。穆穆不过是递个工具什么的,有客人观看他父亲做琴,他比父亲还兴奋,歌唱、翻跟头,人来疯似的,就差上房揭瓦了,如果他家房顶有瓦的话。不仅他家的房顶没有瓦,这一带的房顶都没有瓦,富裕人家用铁皮瓦,穆穆家是茅草屋顶。
一张照片被穆穆从屋里翻出来,颜色已经发黄,也有点皱巴。照片上两个人并排站着,一位是黑皮肤,另一位是白皮肤。看不清五官,但是我猜那位脖子上挂着巴拉丰木琴的黑人青年就是当年的老穆吧。在边走边唱的途中,他路遇了一位西方的游客,留下了这张照片。穆穆指着照片说:锡加索、锡加索。我听明白他说的是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锡加索是马里的第三大城市,也是我们公司正在建设的公路的终点。
后来,因为养家糊口的需要吧,老穆放弃边走边唱的流浪生活,改行去附近的巴戈埃河淘金。这条巴尼河的小支流上遍布淘金者。老穆像热爱歌唱一样热爱河流,在西非,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就几乎有沙金。歌唱和淘金组成老穆的前半生,这听起来就让人羡慕,一个是自由的游走,一个是沉甸甸的财富,不过,老穆淘金好像没有见什么成效,他家的房子依然是茅草屋顶。淘金者老穆仍然热爱着巴拉丰木琴和音乐,当然,肯定,他也爱金子。在不淘金的日子里,他做琴,也卖琴。似乎他并不在意卖琴的收入,有人夸他的琴好、又碰巧他的心情也好的时候,那架琴或许就送给了夸它的人。游走艺人豪放的品性依然在淘金者老穆身上延续。
放羊娃穆穆不愧是民间艺人老穆的儿子,他带着自己的琴放羊。不是他父亲制作的可以销售的巴拉丰木琴,而是一把他自己做的琴,全部的配件就是尼龙线和树枝,细细的尼龙线和弯弯的树枝。树枝是琴架,尼龙线是琴弦。树枝弯曲地弓着腰,尼龙线则紧紧地绷直身体。线在枝上绕一圈是单弦琴,绕两圈是双弦琴。如果某一天穆穆碰巧弄到了一根长长的尼龙线,他一定会让他的琴有更多的弦。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弹拨着琴弦,轻声哼唱着一首歌,小脑袋左晃晃、右摆摆,小肩膀一耸一耸,陶醉般微眯着眼,如同舞台上表演的真正歌手。当然,穆穆的琴几乎不能发出任何音符,它不过是放羊娃随身带着的精神慰藉,但是凡是见过穆穆弹琴的人都会被他感动,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他的脸生动、快乐、沉醉,尤其在黄昏的时候,金色的晕圈罩着他,他和他的琴以及他的破旧衣服都闪闪发光。不论穆穆的那把琴是否能发出声音,也不论它发出怎样的声音,只要他的琴在他的手里,他的歌就在他的心里,广阔的原野就是他的舞台,谁能说穆穆的琴不是一把真正的琴呢?
放羊娃穆穆在牛羊的簇拥中,怀抱一把琴出现在杧果园边走边弹边唱的样子,竟然有一种流浪艺人的不羁和忧伤,这让我想到他的父亲老穆,当年的老穆也是这样在乡间边走边唱边弹,这样不羁和忧伤吗?爱好和气质具有遗传性,穆穆音乐的天赋来自他的父亲吧。或者说,是这片大地为穆穆和他的父亲烙上音乐的印记。这片土地生长音乐,几乎人人都能随时放声歌唱,也能就地起舞。
我有时候会喊一声好,这让他很是得意。得意的穆穆从流浪歌手回归成放羊娃,顽皮的神色从他忽闪的大眼睛中溢出来,鬼点子什么的也从这双眼睛里跳出来,这神色属于他,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所有少年。他总是想着和我比试一下什么,比如蹦高、比如跳远。这种不平等的比试,穆穆显然是赢定了,他的身子骨轻巧得像那只漂亮的雄鸟,轻轻一跃,仿佛就能蹦到杧果树上去。不过我还是乐意和他比试一下,比试什么都行。他是寂寞的,在无边无际的原野,牛羊是他的玩伴,除了唱歌,他或许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了,当然如果愿意他可以和他的牛羊说话;我也是寂寞的,我们基地院子里整个白天只有我一人留守,同事们都去工地了,天黑透了他们才会回来,我也一整天没有说话了,当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给同事或朋友打电话,但我似乎不愿意这么干,独处久了的人,慢慢就拙于语言的表达了,我寂寞得偷窥鸟儿的恋爱;而在这个偏远之地,甚至连落日都是寂寞的,它每天沿着同一个轨迹坠入杧果园西边的灌木林,把余晖成千上万次涂抹在同一片地方。
那天,我们比试的是蹦高。小路上助跑一阵子,第三棵杧果树下起跳,以摸着离地大约两三米的一片树叶为判断输赢的依据。赤脚的小男孩轻盈得像只猴子,他不用助跑,只在树下轻轻起跳,就抓住了那片树叶。他轻飘得简直能成为那片树叶回到树枝上去,他薄而窄的身子或许真的就是一片树叶吧。而我,需要一本正经地助跑、不偏差地起跳、手臂伸得足够直,那片树叶才肯稍稍地沉下脸舔一下我的指尖。不过,在摸树叶的比赛中,我没有输得太惨,那天我突然身轻如燕,如有神助,而那片目标中的叶子也在我起跳的瞬间被一阵风拂过,它甚解人意地朝着低处舞动,我的指尖便与它轻轻相触。危险总是在得意中潜滋暗长,一块隐藏在草丛中的石头终止了我胜利的欢呼,在从高处落下的一瞬间,我的腿莫名地软了一下,右膝盖便准确地迎着那块石头最尖利的部分撞了上去,比指尖触摸树叶要准确一万倍。
一声尖叫划破静谧,在杧果园盘旋,随后,另一声惨叫追赶而来,两种叫声尚未落地,小黑羊又咩咩地急促呼喊,如婴儿奶声奶气的啼哭。惨叫声来自穆穆,不过他不是为了我的膝盖,他是为他自己的手指。一条形如树枝、色也如树枝的蛇藏身在那块石头下,当我滚落在地,双手捧着流血的膝盖尖叫和哭泣的时候,蛇恨恨地吐出分叉的芯子,在我和穆穆之间,它选择袭击穆穆,将两枚牙印留在穆穆的右手指上,而后,它迅捷逃遁,只见草动,不见蛇影。大黄扑向穆穆的羊群,血腥和混乱激发了狗的兽性,它像那条蛇一样,选择最弱小的目标,比如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黑羊。椋鸟的伊甸园顿时乱作一团,扑啦啦,几十只椋鸟像机场的直升机接到命令般集体升空,慌慌张张撤离杧果园,朝着一片灌木林飞去,去那里安放它们的爱情。夕阳也落荒而逃,隐入地平线深处。
二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初始雨点大而急,砸在我的铁皮瓦屋顶上噼噼啪啪的,很有一些雨季真正来临的气势。不过这气势只维持了大约两分钟就弱了下来,毕竟离雨季到来还有足足的四个月,偶尔游过天空的云还是单薄的、洁白的,这样的云颜色不够浓黑,份量也不够沉重,它们没有备好足够的雨就急急忙忙地抖落,缺乏后劲。雨的节奏慢慢变得轻柔,雨丝细细的,沙沙沙沙,像跃上房顶的猫那般脚步小心谨慎、轻挪轻放。我知道这个时节的雨就是基地翻译老余说过的杧果雨,是西非特有的天气现象。杧果树挂果的时候,干旱了好几个月的西非大地总是会被一两场毫无征兆的小雨淋湿。说淋湿有些渲染,一场杧果雨过后,大地往往还是干燥的,甚至连树叶上积累的灰尘都不会少一星半点,到处都看不到雨润泽后的痕迹。西非大地干旱得太久了,细而疏的雨丝于大地而言就像轻佻的情人的吻,挑逗般地来了,又不动声色地收走。我一直觉得杧果雨就像一个梦幻,它往往在夜里悄悄地来,如果我熟睡,便连声音也不会听到,而次日一轮新鲜的太阳将如昨日一样走过天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总是找不到什么来证明杧果雨真正地来过,或许就连那噼噼啪啪和沙沙沙沙的声音也是梦中的情景呢。
这场杧果雨却被我捉住了。因为膝盖疼痛而无眠,我终于捉住了一场来无踪、去无影的杧果雨。疼痛似乎因为雨的到来而减轻,我在黑暗中细数雨脚的变幻、雨丝的疏密以转移对伤处的注意力。雨声的催眠作用逐渐显现,而梦这个精灵不仅热爱潜入深如湖泊的酣睡,它也愿意冒着搁浅的风险在浅滩嬉戏。只一个打盹儿的短工夫,那条蛇便缠绕住我的右膝盖,越缠越紧,直到把我勒醒,也把我勒得冷汗淋淋。我喊了一声穆穆就完全清醒了。穆穆,不知穆穆是否也疼痛难忍,可怜的放羊娃,若是毒蛇,他的小命堪忧。但愿如老余所言,那只是一条无毒的蛇。
杧果园惊心动魄的一幕是被我即刻在电话中告知基地翻译老余的。我瘫坐在草地上,一只手捂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他在电话那端追问:看清蛇头的形状了吗?三角形还是圆形?我心有余悸地望着摇动的草,多么惧怕那条逃走的蛇再原路返回,我在圆形和三角形之间搜索记忆,来回徘徊,竟然一片茫然。老余安慰我说不像是毒蛇,毒蛇大多颜色鲜艳,也从不迅捷逃遁,从来就慢吞吞,从来就不以逃跑的姿态示人。老余知识渊博,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回到基地院子,老余也已经从工地返回,他急急地拿出一本书,翻了几页,指给我看,而后他坚定地下了判断:是枯树蛇,无毒。他合上百科全书般厚实的书,镜片后的小眼睛放出笃定的光。但是,为了稳妥起见,我和老余还是又去了一趟穆穆的家,告诉他的父亲老穆,若是穆穆有中毒的迹象,务必来找我们,我们的吉普车将送穆穆去距离这里70公里的大城市锡加索的大医院,那里有中国医疗队,有治疗蛇伤的血清。说完这些,我们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在穆穆家的院子里,像是做错事又道完歉后尴尬的人。
穆穆家像周围所有的人家一样没有光亮,在尼埃纳,黑夜降临之后,只有我们基地的院子才有灯的光芒。好在那会儿前半夜是有月光的,降落杧果雨的那片云还没有潜入尼埃纳的天空,它们还在半路,这片天空还是月儿的天下。半轮月亮散发的清光笼罩着穆穆家的院子,几间茅草屋顶的房子、圆顶的粮仓和尖顶的鸡舍在月光下像一幕童话剧的布景。老穆正在为穆穆清洗伤口,一盆看不出颜色的水发出植物汁液的味道。民间艺人老穆此刻又像乡间医生一样,用土办法给穆穆解毒。我们用手电筒帮着照明,穆穆已经停止了哭泣,一张没有洗过的小脏脸被泪痕横七竖八地占领。他乖乖地听任父亲摆弄他那只手,时不时地龇牙咧嘴。老余对植物和风土感兴趣,他凑近那盆水,用鼻子使劲闻了闻,煞有介事地说,嗯嗯,像是紫花地丁,不对,也或许是半边莲。他解释说这是治疗蛇伤的神奇植物,上了鼎鼎大名的《本草纲目》呢。我暗暗笑了一下,提醒老余说这里是非洲。紫花地丁和半边莲都是温带植物,非洲怎么会有?老余却说,只要有蛇的地方,就有紫花地丁和半边莲,或者它们的同宗兄弟,不过是换了种叫法而已,就像大地上生长不同的庄稼一样,植物变幻面目拯救人类,这是上苍仁慈的安排。
老余又犯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毛病,像发表演讲。他对天文、地理和哲学充满兴趣。老余其实不老,却常常说一些很“老”也很有劲道的话,他有十多年的援非工作经历,走遍了三十多个非洲国家。他像一只非洲椋鸟,飞翔到哪里就说哪里的语言。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都不在话下,最令人佩服的是他学习本地土语的本领,不论是有文字的班巴拉语,还是没有文字的塞诺福语,他都娴熟无比,语言于他而言就像音乐于老穆父子,是天赋,是长在身体里的东西。人具有某种天赋也是上苍仁慈的安排。
上苍果然仁慈,穆穆安然无恙,可是,他的小黑羊却病了。小黑羊身上没有伤,大黄只是追逐了它,并没有下口咬,大黄终究是一条被驯服的狗而不是狼,况且基地的伙食也让它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饥饿。但是小黑羊从没有见过这个阵势,它不明白往日友好的大黄怎么突然就像狼一样扑过来了呢?其实小黑羊也没有见过狼,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带没有大型的食肉动物,小黑羊在和平安宁的环境中生长,一条突然发癫的狗就把这个柔弱的小家伙吓病了。穆穆抱着他的小黑羊站在我们基地院子的大门口,我留心看他的右手,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看来,紫花地丁或是半边莲的同宗兄弟果然对蛇伤具有神效。穆穆这小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竟然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指,他的全部心思在小黑羊身上。他说,Madam贾,是你的狗吓病了小黑羊,你要为它看病。小黑羊软绵绵地蜷在穆穆怀里,像个病孩子般安静、无力。大黄蹿出来,围着穆穆绕圈子、摇尾示好,它忘记了昨天闯的祸,它单方面就一笔勾销了恩怨,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撒着欢儿。我拿出一张面值一千西朗的纸币,递给穆穆。放羊娃摇了摇头。我换了一张两千西朗的,再次递给他。这个金额是我们雇用一个本地普通工人的日工资,而一个本地人养活自己每天只要五百西朗就够了。放羊娃却仍然摇摇头。我有些愠怒。尼埃纳集市上的兽药难道很昂贵么?见多识广的老余再次道破了玄机,他调侃地说,亲爱的Madam贾,你看不出来么,放羊娃是想让中国女士和他一起去集市上为小黑羊买药,有中国女士跟着为他付款,放羊娃该是多么风光啊,你就去吧,一包兽药大概五十西朗,满足一下乡村少年的虚荣心吧。老余朝我挤挤他的小眼睛,又说他也想去集市上逛逛,没准儿能淘点稀罕物件呢。
那天碰巧是星期天,星期天是尼埃纳的集市日。四邻八乡的村民们一大早就从各自的村庄往尼埃纳赶,镇子中心的小广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有骑自行车来的、有赶驴车来的,女人们大多步行,腰里系着娃娃,头上顶着包袱,噗嗒噗嗒的,夹趾拖鞋拍打着地面。娃娃老老实实端坐在母亲腰部,不用担心掉下去,女人上翘的臀和细细的腰之间形成的凹陷仿佛是娃娃天然的座椅,一块头巾样的布兜着娃娃,又为这把座椅增添了防护栏杆。我学着非洲妇女的样子背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那孩子在我如悬崖般陡峭的臀部没有能够找到放下小屁股的地方,他双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角,双腿本能地夹紧,发出似乎要跌入万丈深渊的恐惧哭声,他的母亲则在一旁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非洲的乡村集市就是一场纯手工品的汇集、展览,也是原野各种作物收获的展示。木制器皿造型奇怪而粗糙,刀劈斧砍的痕迹根本不屑于用砂纸去打磨,更不会用油漆来遮掩,而是就那么直挺挺地以拙朴的面貌展现于朗朗日下。粗粝的器皿盛着我认识的棉花、花生、玉米、腰果和我吃过的各种水果,也盛着我没有见过的更叫不出来名字的谷物或果实。
销售产品仿佛不是非洲乡村集市的最大功能,聚集、交流、寒暄才是。一周或是更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人,惊呼一声,然后握着手开始冗长的问候。不仅互相问好,还要问及家人朋友,每个人的名字都像火车一样长,要全称地念出来。见面时问候一遍,告别时再问候一遍,本来已经转身要走了,又想起了什么,再接着说,说之前先问候,像刚见面一样。这样聊着聊着,天就过了正午,再聊着聊着,集市就该散了。各自收拾各自的货物,回家吧。本来想卖了玉米买些木薯的,算了,回家接着吃玉米吧。散漫、随性,他们就像天上的云一样。
我们在集市上遇到了卖巴拉丰木琴的老穆,他的作品摆在他面前,此刻是商品。老穆用两把小木槌弹着他的巴拉丰木琴,唱着一首曲调悠扬的班巴拉歌谣。琴声灵动悦耳,如水在流动。老穆的嗓音略微沙哑,像旱季刮过原野的风。周围聚拢了一些人,有人唱和,有人起舞。集市的一个功能是交换商品,另一个功能就是交换情绪。而情绪流动的最好形式是音乐,并非语言。
老余一定能听懂老穆的歌词。他说若是有时间和机会,他将搜集散落在民间的班巴拉民歌,整理后翻译成汉语,或者更广阔一些,翻译成他所掌握的所有语言。不知道老余是否把这个宏大的想法告诉过曾经的歌手老穆,其实老穆至今也依然是歌手,往后也会是的。老穆若是知道这位中国公司的余翻译将干一件传播班巴拉文化的善事,他一定会激动得彻夜弹琴和歌唱吧?
眼下老穆唱着的这首民谣的曲调悠长、苍凉,有如什么东西在古老的大地上涌动,不可阻挡又无限悲怆。老余听得入神,忘记了为我翻译歌词,我拍了拍他的胳膊,他才如梦方醒。后来细想想,是我操之过急,我若不急于知道歌词,说不定我能创作出属于我自己的歌词。而一旦知道了歌词,便限制了对旋律的无限想象吧。
当然,那天我还是知道了这首歌的歌词。难怪如此悠长、苍凉,原来是一首关于河流的歌,也是关于流浪的。
巴戈埃河,流啊流啊
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巴尼河
巴尼河,流啊流啊
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尼日尔河
椋鸟椋鸟,唱啊唱啊
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流浪
沿着河流,飞吧飞吧
去流浪,去流浪
穆穆和着歌曲的节拍,和他的父亲一起唱。头微微地仰着,右手做着弹琴的动作,那是蛇留下牙印的手,牙痕已毫无踪迹。我开始怀疑那条蛇是否真的咬过他,像怀疑杧果雨是否真正洒落。穆穆就这么唱着,忘记了怀里抱着的是小黑羊,还以为是他自己的那把琴,他的手在小黑羊的一根根肋巴骨上划过,像拂过一排真正的琴键。